结语 Art 3.0时代的灵韵
艺术与科学“两者在山麓分手,有朝一日在山顶重逢”[1]。人工智能时代的艺术作品,无疑是将艺术与科学“在山顶重逢”的探索。从机械复制时代到人工智能时代,人类世界中逝去的灵韵,是否在数智世界获得了重生?不管答案是什么,在当下的“弱人工智能时代”,任何太过绝对的结论,都过于草率。
借用人类对网络技术Web 1.0、2.0、3.0的迭代划分,在科学技术与艺术作品的“相逢”中,亦可划分为Art1.0、2.0、3.0等“数字化”阶段。笔者在此还是以瓦尔特·本雅明在1936年完成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为分界线,将1936年以前的艺术作品归为“Art1.0”,1936年至2016年AlphaGo与李世石的围棋事件间的艺术作品称为“Art 2.0”,而2016年之后的艺术作品——人工智能时代的艺术作品——称为“Art3.0”。上述Art1.0、2.0、3.0的时代划分,无疑会被严谨的历史学家挑出诸多瑕疵,更不能想象当未来的数智人读到这些文字时(就像现在的我们阅读多年前的研究成果一样),会产生何种反应。
在不能超越时间的前提下,2022年的笔者所“定义”的Art 1.0,主要指机械复制技术产生之前产生的艺术作品,包括艺术家、时代、作品与观众的关系。同理,Art 2.0主要指艺术家在机械复制技术支持下创作的艺术作品。Art 3.0则主要指弱人工智能技术支持下人机合作所进行的艺术实践。本书所述的人工智能“数智人”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新闻作品、绘画、音乐、舞蹈作品等,均可看作Art3.0时代的“灵韵”。
人工智能算法会画画、能作曲、懂书法、能填词赋诗,还会写春联,这在普通人看来,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这是不是意味着,人工智能和人一样有意识、有创造力、有情感、有思想了呢?历史学家、畅销书作者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一书中是这样分析的:“常有人说,艺术是我们最终的圣殿(而且是人类独有的)。等到计算机取代了医生、司机、教师甚至地主和房东时,会不会所有人都成为艺术家?然而,并没有理由让人相信艺术创作是片能完全不受算法影响的净土。人类是哪来的信心,认为计算机谱曲永远无法超越人类?”但从事人工智能研究的专业技术人员非常清楚,这些所谓的“艺术创作”,离人类作家和艺术家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创作还相距甚远。人类艺术或者紧密结合人类的真情实感,或者深刻反映历史积淀的厚重久远,或者清晰折射社会现实的复杂多样性,或者自由发挥艺术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相比之下,人工智能算法的“艺术创作”,只是在大量学习人类作品的基础上,对人类某种特定创作风格的简单模仿。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实在看不到计算机有接近或超越人类艺术家的可能性[2]。
正视现实,人类对数智人的艺术创作依然存在截然不同的态度。乐观的支持者们,兴奋地列举着人工智能艺术的实践。比如:ACM SIGGRAPH,是世界上影响最广、规模最大、最权威的一个集科学、艺术、商业于一身的CG展示、学术研讨会[3]。从1974年开始,ACM SIGGRAPH每年举办年会,1981年后每年增加CG和动画图像展览。ACM SIGGRAPH在图形图像技术、计算机软硬件以及CG动画等方面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和权威性。Ars Electronica自1979年创立以来,奥地利电子艺术节已成为首屈一指的国际科技艺术盛事。2009年,库兹威尔执导的纪录片《奇点临近》在美国播出。在本书稿快要结束时,诸多的人工智能艺术实践,仍在不断发生。
理性的反思者指出,技术对人类的消极影响也很明显。如今,身体、环境和机器都是由人类自己的独白塑造的,我们仍在交流,但只是在自己的符号领域内交流。我们不断地创造出新的文化层,并把自己、自己的人工制品和自己的生态系统都掩埋在了各个表征世界里,一切都成了人类文化的残骸[4]。如今,文化复制已经渗透到所有现象、动态和实体中,迫使生物环境发生根本性变异。生物圈里智能饱和,它以最广泛的符号形式在周围世界自我播种,污染着有机物、生物以及环境,促使它们向着奇异的进化方向发展。于是,现在环境中洋溢着各种病毒迹象、病毒表征和病毒智能,并从根本上重塑着我们。人类已不复存在,也不会再重新归来,我们是生物表征的残骸[5]。
“传统的”理论家也对人工智能艺术作品保持警惕。比如:在逻辑计算等知性操作领域,足以代替乃至超越人脑功能的人工智能的使用早已不是神话。然而,尽管世界各地到处都在进行计算机艺术创作实验并取得了显著成果,却未见超过世界上那些公认的经典艺术创作的“计算机艺术”诞生。这种情况即使在遥远的未来,大约也不会改变。艺术,大概是人类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片可自由创造并发挥想象的广阔世界[6]。或许目前人工智能艺术作品还未进入艺术的经典殿堂,但人工智能艺术作品为人类提供了从他者视野看待人类艺术作品的眼光,机器的角度是人类反思自我艺术创作的新视野,同时也具有了“数智”人类学的视野。于是,“艺术不仅要在社会文化系统中,确定自我的独立价值和地位”[7],还需要在机器人的技术系统中,再次确认自我的独特价值和地位。艺术应从人类世界走向机器人的数智世界,在此基础上,人工智能美学才能成为一种可能。
我们认为:人工智能时代的艺术作品,从创作主体上看,多为人机合作,少量是机器自主创作的。前面所述的人工智能艺术作品均属于人机合作,或是“艺术家+人工智能”的奇点艺术、新媒体艺术,或是“工程师+人工智能”的各种智能创作。黑客(工程师)和画家(艺术家)“他们都是创作者,并试图创作出优秀的作品”[8]。从作品的传播角度来看,数智人的艺术作品大多仍旧以传统的媒介形态,如书籍、画展、音乐会、舞台等方式进行传播,数智人的艺术作品面向的仍是真人受众。从艺术评论角度看,在新闻报道的科技猎奇、二元对立视野中,诸如“机器人取代人类”行文模式的喧嚣中,目前学界对人工智能艺术作品是缺少文本细读的,前面对小冰的诗歌、绘画以及《埃德蒙·贝拉米肖像》所做的分析,可谓文本细读的尝试。当人工智能开始创作艺术作品会发生什么?科技是人类的第二个自我,艺术或许是人工智能的第一个自我。人工智能时代,艺术家与鉴赏者的人际关系,转变为人工智能与大众的人机关系。
具体而言,Art3.0时代的灵韵,具有如下特征:
(1)艺术的灵韵从机械复制艺术向人工智能艺术转向。照相、电影等机械复制技术,被计算机算法、机器人生成等人工智能技术迭代,传统艺术的灵韵,成为人工智能艺术作品创作模仿的对象。在数智人学习艺术创作和生成海量艺术作品过程中,传统艺术作品再次进入当代生活,成为人类判断数智人艺术作品价值的典范,Art1.0、2.0、3.0时代的艺术作品“同台演出”,为人类提供了更多模态的艺术体验。
(2)Art1.0时代艺术的膜拜价值、Art2.0时代艺术的展示价值与Art3.0时代艺术的参与价值共存。保存在博物馆、美术馆中的Art 1.0时代的艺术作品,依然是人类艺术素养教育的实体膜拜空间。以影视、网络、自媒体等复制技术进行传播的Art 2.0时代的艺术作品,跨越了时空的区隔,将艺术的灵韵传播扩散。以人机交互、人机合作、人机共享为特征的Art3.0时代,普通人在智能技术的辅助下,以全民参与艺术创作的形式,正在实践“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日常生活。
(3)Art1.0时代“美的”艺术、Art 2.0时代“后审美”艺术,与Art 3.0时代“参与式”艺术共融。在Art3.0时代,艺术之美是由受众的参与式创作来完成的。与Art 2.0时代艺术审美的“间接性”相比,Art 3.0时代的艺术之美,重新回归到Art 1.0时代的“直接性”,只是这种直接性不是著名艺术家的经典艺术作品释放的,而是非著名普通人的艺术参与所形成的。
(4)Art3.0时代,受众从Art1.0时代对艺术品的“沉思式接受”转变为“沉浸式体验”,且还留存着Art2.0时代的“消遣性接受”的特点。一方面,人工智能技术对传统艺术作品的数字化、沉浸式呈现方式,建立了艺术作品与观众之间新的互动和观看关系;另一方面,人类借助人工智能技术进行艺术创作的过程,使人沉浸在“艺术家”的创作状态。
未来的人工智能艺术作品会是什么模样?在人工智能科学家的预测中,未来的机器人将会越来越体现出三个方面的特点:第一,机器人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人类长期积累的研究成果(知识)纳入自己的大脑当中,这是其学习能力上的优势。第二,机器人是无私无畏的。第三,从团体来说,虽然我们已经来到信息社会了,但人与人的合作远远未能达到一个十分融洽的程度,而在机器人的“社会”,机器人的团体之间并不存在类似的根本性的利益之争,更容易合作和团结[9]。或许,未来的人工智能“艺术家”们,会以全人类的艺术知识为基础,为人类创造一种跨越时空、种族、国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艺术。
是为结语。
【注释】
[1][苏]米·贝京:《艺术与科学——问题·悖论·探索》,任光宣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31页。
[2]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213-217页。
[3]USTC计算几何实验室:《GCL学术活动:参加计算机图形学大会SIGGRAPH Asia 2019》,https://mp.weixin.qq.com/s/jAG8bJaSNnBq38PQBj8d8w,访问时间:2023年11月11日。
[4][加]奥利维耶·迪安斯:《金属与肉体:技术如何接管人类进化》,朱光玮译,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版,第151页。
[5][加]奥利维耶·迪安斯:《金属与肉体:技术如何接管人类进化》,朱光玮译,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版,第153页。
[6]李心峰:《元艺术学(增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2页。
[7]李心峰:《元艺术学(增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3页。
[8][美]保罗·格雷厄姆:《黑客与画家》,阮一峰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1年版。
[9][美]皮埃尔·斯加鲁菲:《智能的本质:人工智能与机器人领域的64个大问题》,任莉、张建宇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版,“推荐序一”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