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评孔再添新质
宋代是儒家学说创新的时代,也是儒学实现哲理化的历史时期。始经周敦颐、邵雍、程颢、程颐,终至南宋集其大成者朱熹,把哲理化的儒学铸就成一个精致而深邃的新儒思想体系,因其论学多言天地万物之理,故称理学,亦常谓之道学。理学创始人周敦颐着力发挥《周易》哲学和《中庸》关于“诚”的观念,引道入儒,改造道教《无极图》为《太极图》,著作中提出的太极、阴阳、五行、动静、性命等概念,逐渐衍为理学的基本范畴。程颢与弟程颐是周敦颐的学生,也称“二程”。程颢崇尚儒家,发挥孔子“仁”的思想,重主观内心修养,在不否定有生知的同时,更强调学知的重要性,“纵使孔子是生知,亦何害于学?如何礼于老聃,访官名于郯子,何害于孔子”(《遗书》卷十五)。其弟程颐要求夯实孔学的基本观念,强调仁义为一切言行的准则。他说:“《论语》为书,传道立言,深得圣人之学者矣。”(《二程遗书》卷二上)“学者先须读《论语》《孟子》。穷得《论语》《孟子》,自有个要约处,以此观他经,甚省力。《论语》《孟子》如丈尺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二程遗书》卷十八)如果“外仲尼之道而由径,则是冒险阻,犯荆棘而已”(《二程遗书》卷四)。二程在理学建树上,继承张载的“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说,指明天地之性就是仁义礼智,而仁义即为封建伦理纲常,便是天理。世界万事万物,社会所有关系,在二程心目里“皆只是一个天理”(《二程遗书》卷二)。
南宋朱熹以儒家道统人物自诩,尊孔子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朱子语类》卷九十三)奉圣人之言为绝对真理,“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自书契以来……周公、孔、孟都只是如此,可谓圣矣。只就文字间求之,句句皆是”(同上,卷十一)。不过朱熹不愧为杰出的学者,他勇于改变汉唐以字义训诂方式解释儒家经典,对《论语》独抒己见,如释“温故而知新”,他指出倘若照搬书本里的话,那只是呆子读书,“不知新只是记得个硬本子,更不解去里面搜寻得道理”(同上,卷二十四)。相反,“温故而知新是活底,故可以为人师,记问之学只是死底,故不足以为人师”(同上)。这与今人讲的“作学问、须学问,问记答、非学问”,何其相似!朱熹好学、会学、活学、创造性地学习,“博极群书,自经史著述而外,凡夫诸子、佛老、天文、地理之学,无不涉猎而讲究也”(《宋元学案·晦翁学案》)。《四书章句集注》是他积学40年之功夫,精心推敲钻研,呕心沥血编订成书的。朱熹对理学思想体系的完备功不可泯。他与孔、孟、董仲舒不同之处是,把道德论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将人性善恶、理欲之辨纳入“理一分殊”的思维范畴。这是发展了先辈们的儒家学说,构建起富有思辨、哲理化的理论框架,这也是儒佛道合流的必然结果,是儒家思想的新体系。它统治了中国封建后期达700年之久,其触角伸进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成为扼杀新生事物、窒息新思想的沉重精神桎梏,吞噬无辜生灵的吃人礼教,但也不应漠视其在我国思想文化演变进程中的作用。其中强调道德自觉来实现理想人格的建树,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中华民族注重气节情操、关注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的文化性格。
宋代理学另派代表人物陆九渊,虽然维护儒家道统,承认孔子在思想学术界的独尊地位。但是他从“心即理”的观点出发,要求对古代儒家经典应以“吾心”反省内求。认为要达到孔子的仁之境界,全在于“发明本心”的自我主观上的扩充和超越。“仁,人心也,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圣人之尽仁。”(《象山全集》卷二十一)他怀疑包括《论语》在内的儒家经典,指出《论语》中亦有“无头柄的说话”,“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同上,卷三十四)。标举生疑、有疑是学习长进的必备条件,“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孔门如子贡即无所疑,所以不至于道”(同上,卷三十五)。陆九渊的儒学理论可以说是明代王阳明学派的先导。
王阳明被称作明代心学集大成者。他创“致良知”说,解说良知为人先天俱来,“个个人心有仲尼”,“人人自有定盘针”(《咏良知四首示诸生》)。他告诫弟子说孔老夫子的“一以贯之”即是“致其良知”(《传习录》中卷)。他坚持以自己的观念化用孔子的思想,把孔子“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解释为“良知之外别无知也”,“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同上)。他创建“知行合一”说,联系孔子“温故知新”阐述知行的关系,“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亦可以验知行之两节矣”(同上)。和前人对照,王阳明知行合一论更强调“行”的重要性,他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其目的在于敦促受教育者把学得的知识付诸实践,为统治者服务。王学的知与行和今天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不能等同,其错误是他误认为知行只是一体。他接受孟子的性善论,进而补充说,在外界事物的诱惑下,人性也会昏蔽,只能借助“存天理,去人欲”才可复得良知。他赞同孔子的“正名”等级名分主张和礼治教化思想,十分欣赏孔子“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
他的可贵处是大胆倡言人心本身宜为是非的标准,孔子之言未必是绝对权威。“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传习录》中卷)王阳明的学说为后人留下了广阔的空间,自身的矛盾处经弟子们进一步解析,抽绎出不少的生长点,于是形成了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王艮素有雄心伟抱,否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子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的消极思想,表白“某草莽匹夫,而尧舜君民之心,未尝一日忘”(《心斋王先生全集》卷五)。他的再传弟子李贽(师事王艮之子王襞),对孔子及儒学持批判态度。赞美关心农事的樊迟,讽刺轻视农业劳动的孔子,反对“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非议把孔子偶像化,“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子何自可尊”(《续焚书·圣教小引》)。李贽的思想明显地带有中国古代早期反封建的启蒙主义色彩,对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