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物咏志 情挚意深——读陆游《金错刀行》

13 托物咏志 情挚意深——读陆游《金错刀行》

金错刀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

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诗贵情真。一首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诗歌,其中贯注到形象里的感情,必然是作者对于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并与时代脉搏息息相通,从而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陆游的《金错刀行》,就是这样一首情挚意深、表达雄心壮气、充满时代精神的大声镗鞳之作。

这篇古体诗写于南宋乾道九年(1173)秋,陆游在蜀摄知嘉州事。这时,诗人已经伴随着希望与失望的悲欢,于民族灾难深重的痛苦年代,度过了他的前半生。往昔,他怀着报国的政治抱负,亟望有所作为,但在卖国贼秦桧死后,他才踏上仕途。在身任京官的短暂时间里,他积极参与抗金北伐的活动,立朝论奏,勇于畅述自己的政见。由此,博得忠耿之士的推许和赞誉。他也曾抱着收复失地、立功边廷、为国雪耻的坚强决心,远离眷恋的亲人与乡土,跋山涉水,戍守南郑。在鞍马雕弓和野帐青毡之间,他享受了一生罕有的从军的快乐。然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只为保全少数统治者的荣华富贵,无视国家、民族的利益,心甘情愿向女真军事贵族屈辱求和,使抗战事业屡遭挫折。陆游热爱的军旅生活还不足一年,就很快地结束了。如今,他离开了抗战救亡的第一线,来作代理知州,光阴虚掷,壮志难酬,心境委实无法平静。但诗人以身许国、收复中原之志却是坚定不移的。当他想起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为统一大业奋斗不息,想起中华民族历来就有热爱祖国的光荣传统和抗击外侵的英勇精神,于是信心倍增,以“金错刀”为题,托物咏志,慨然成篇。

从诗题看,行,是歌行,诗体的一种。它来源于民歌,具有“如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的抒情特点(《古今词论》)。陆游发挥它的长处,自创新题,抒发雄放豪迈之情。金错刀,亦称“错刀”,一种佩刀,最早见于东汉张衡的《四愁诗》:“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文选》李善注引《续汉书》:“佩刀,诸侯王黄金错镮。”)诗人起笔就直接点题,咏叹这种佩刀:

黄金错刀白玉装,

夜穿窗扉出光芒。

刀镮涂以黄金,刀柄镶有白玉,精美的装饰,说明刀的名贵。但这仅是表象,它的真实价值在于夜晚刀光四射,穿窗透扉,有着“宝剑之精”。据《晋书·张华传》载,晋武帝时,天上斗、牛两星座之间,常常出现一道紫光,张华问雷焕,这是什么祥瑞的征兆?雷焕告诉他,是地上宝剑精光照射的缘故。后来,雷焕做豫丰城县令,果然在地下获得了“龙泉”“太阿”两把寒光逼人的宝剑。作者以爱惜的感情精细描绘刀的外貌、特征,流露出杀敌报国的英武精神。为了实现自己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的壮志,陆游孜孜不倦攻读兵书,同时习武练艺,“学剑四十年”(《醉歌》)。咏刀实即咏人,宝刀迸射光芒,正堪用以杀敌,不就是诗人矢志抗金、无时不思上阵效力的写照吗?可是理想和现实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诗人睹物动情,无限的忧愤涌上心头:

丈夫五十功未立,

提刀独立顾八荒。

这两句诗是叙事兼抒胸臆。丈夫,犹言大丈夫,意指胸怀大志、铁骨铮铮的硬汉。八荒,八方荒远之地。诗人二十岁的时候,就树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扫清河洛,囚可汗、复旧京的宿愿。(《观大散关图有感》)而把持朝政的投降派,将坚持抗战的英雄志士统统视为他们议和卖国的绊脚石,肆意谗害,陆游当然也摆脱不了这样的遭遇。他二十九岁那年,应进士试,考官陈阜卿秉公持正,擢置第一,次年礼部复试又名列前茅。但因名居秦桧孙子秦埙之先,加以“喜论恢复”,这就触怒秦桧,竟遭其废黜。后来张浚北伐失利,贬谪而死,陆游又因赞助张浚抗金活动,主和派便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罢免了他的隆兴通判官职。一年前,诗人在四川宣抚使王炎那里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由于上下的有力配合,南宋及敌占区广大军民的热情支持,反攻部署日臻完善,动摇金人根基、收复西北失地的希望就在眼前。不料临阵易将,王炎幕府顿时星散,陆游也南调内地。他痛心疾首:“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即事》)回顾这几十年来的蹉跎岁月,诗人心潮起伏,不免独立提刀,茫然四顾。宝刀闲置,恰似英雄失路,惜刀即是惜己、惜时,物我同悲。但是,诗人决不颓丧,此刻出现在他脑际的是:

京华结交尽奇士,

意气相期共生死。

京华,指南宋都城临安。意气,即志气。从绍兴三十年(1160)到隆兴元年(1163)五月,陆游系官都下,先后担任敕令所删定官、枢密院编修等官职,有机会更多地和名臣贤士往来,结为良师益友。如海内瞩望的抗战派人物陈康伯,直言进谏揭露秦桧集团罪恶而被誉为五贤士的王十朋、查籥、李浩等人,还有许多像诗人那样有着爱国热情的士大夫。他们在驱外寇、除内奸、团结对敌、富国强兵的思想基础上建立起牢固的友谊。他们在交游中互相砥砺、激扬斗志。曾为陆游“倾倒”的正直爱国僚友王秬,在被贬离京、出佐南昌时,陆游以诗送别,深表同情:“君看多故日,宁是弃言时。”又鼓励他坚定信心,为国建功:“归来上霄汉,莫遣此心移。”(《送王嘉叟编修出佐南昌》)同样,当诗人政治上受到排挤打击的时候,挚友们也给予他鼓励和赞扬。他们从友谊之中汲取斗争的力量。所以,诗人在彷徨苦闷时,首先想到京华结交的“奇士”,相信他们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一定会把抗金复国的事业坚持到底。这里诗人把叙事、议论二者结合,在流露结交奇士而自豪的同时,倾吐个人的心愿,一笔两支,天然浑成。

当然,所谓“心愿”,是同建立功名、忠于君主结合在一起的。诗人说:

千年史策耻无名,

一片丹心报天子。

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在民族斗争成为社会主要矛盾的情势下,积极为解除民族危机而斗争,这是爱国的表现,尽管其间包含着封建阶级的忠君观念和功名思想。我们不能脱离具体历史时代去要求陆游不要忠君、不要追求功名,而应该看到可贵之处在于诗人的功名观是和救亡图存的复国志业相一致的。他认为:“策名委质本为国,岂但空取黄金印。”(《读书》)这就与贪图一己利禄的封建官僚截然不同。而诗人的“一片丹心报天子”,也不应与封建愚忠相提并论。诗人所说“国家未灭胡,臣子同此责”(《剑客行》),“一寸赤心惟报国”(《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应是这句诗的最好注脚。诗人用议论的方式再次强调自己的宏愿,意在剖白,即使处逆境、遭厄运,铭心刻骨的抗战决心仍是至死不渝。我们可以在诗人的足迹中清楚地了解到,上述诗句并非一般书生的空泛议论。且看:

尔来从军天汉滨,

南山晓雪玉嶙峋。

乾道八年(1172)春,陆游远赴南郑,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南郑即今陕西汉中,地处川陕的咽喉,“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形势最重”(《读史方舆纪要》),而且又与当时的前线距离很近。诗中的“天汉”指汉水。南郑在汉水上游,故称“天汉滨”。南山,即终南山,位于南郑东北。其山形参差耸峙,深秋积雪覆盖,色白如玉,因此用“玉嶙峋”刻画它的形态。诗人回忆南郑生活,叙述、描写双管齐下,表现了对抗战前沿阵地的留恋、向往。陆游在南郑期间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职责,他的爱国感情空前激荡,一方面操持军务,或出巡视察,或幕中献谋;另一方面也不忘飞鹰逐犬,通过围猎以习武练艺。大约半年的时间,他的马蹄几乎踏遍了西北前线各地。有时还凭高远眺挺拔高峻的南山,寄托对北方故土与同胞的怀念之情。

诗人在军队中深切体会到祖国人民渴望统一的强烈要求,就连处在敌人西方军事根据地长安的将吏、军民亦冒着生命危险,想方设法和四川宣抚司接头,传递情报,把家乡的特产也带来慰劳南宋军队。这些沦陷区人民的忠义之举,不但被诗人写入诗中,予以颂扬,而且愈加提高了诗人抗战斗争的胜利信心。诗人高唱:“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史记·项羽本纪》记范增游说项梁,曾说:“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返,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战国时,秦灭楚是采取外交欺骗与武力吞并的软硬兼施手腕,使楚先是损兵失地、君主囚死异土而后国亡。楚国人民缅怀自己的祖国和君主,辗转传诵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以表达报仇雪恨的坚强意志。诗人以感叹的语气,赞扬了楚国人民光复祖国的斗争精神,借此来歌颂当时南北各地同仇敌忾的广大爱国志士。自从徽、钦二帝被掳,中原河山沦陷,广大爱国志士为抗战救国奋不顾身而英勇斗争。“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这句反问,似洪钟巨响,声震霄汉,发出了时代的强音。

诗人由歌咏金错刀抒发感慨,在回顾自己经历中倾吐报效祖国的丹心和功垂史册的志愿,进而提出了战胜寇仇的坚定信念,表现了高尚的爱国主义感情和发扬蹈励的民族自强精神。这对鼓舞南宋人民冲破主和派散布的失败空气,团结抗战,复兴祖国,是有着重大作用的。

这首诗构思新颖别致,通篇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咏物抒怀,借刀起功业未就之叹。在诗人思绪纷飞的情况下引出第二层,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再以回忆的时间前后顺序为线索,把中间与最后两层衔接起来,增强了摧毁敌人、完成志业的信心。整个篇章环环紧扣,层次清楚,主题鲜明。这种按作者思想活动的脉络组织成篇的方法,可以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在广阔的背景上依据丰富多彩的内容,展开议论和抒情,因此立论坚实、气势恢宏,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这首古体诗以七言为主,由于文势和感情发展的需要,末二句自然出现了疑问词和感叹词,使之变为九言,读起来声响气舒、格外传情。尤其每四句一换韵脚,适应诗篇内容、气势的变化,浑浩流走,好似奔腾的江河一泻千里。诗人入川之后,经历了南郑军旅生活的洗礼,眼界大开,思想比从前更为深刻。对国家民族的忠诚,誓死统一祖国的壮志以及对胜利前景的瞻望,为他雄奇奔放、宏丽悲壮的古体诗的成熟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可见,这首诗明显地标志着陆游古体诗创作的高度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