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词蕴势刍议

9 欧阳修词蕴势刍议

古今声家对欧阳修词的评价,多有共识,就词自身发展轨迹而言,其创作成就在宋代词史上早有定位。这方面时有文章问世,而本篇拟对未曾涉及的欧阳修词的蕴势问题略谈拙见,以期方家赐教。

所谓势者是指诗词情意的外在表现。它反映出作品的灵魂,是构成艺术个性的重要因素,我国古代文论将它作为一种审美范畴。如王夫之就曾明确指出:“文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诗词创作的运思过程。“宛转屈伸,以求尽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王氏的话形象说明了诗词的蕴势是作者在铸象取境、表情达意的运作中自然形成的,是作品情感意绪的属性,如同地动则生山川,而山川便展示了大地的风光、特质。可见,情意的不同表现方式即可带来蕴势的差异,而变化了的情意亦需要相适应的蕴势去展现。所以,诗词的势就成了认识作品表现技艺的门径与窗口。现存欧阳修词将近250首,几乎皆为言情绘景之作,气韵饱满、意味醇厚、深俊清婉是其总体特色。词中抒情写意之法在特定的创作心理驱动下,才巧思精,因宜生变,词作蕴势姿态纷呈,自具家数。唐代皎然把作品蕴势分为两大类,并用山容水貌加以比拟。他说:“高手述作,如登荆巫,睹三湘、鄢、郢之盛,萦回盘礴,千变万态(文体开阖作用之势);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腾势飞,合沓相属;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1]皎然可贵之处是以物象状势,使其内涵显豁,易为人们理解和把握。但是仅凭山姿水态来描述欧阳修的词势,就会失之笼统,很难概括出它的多样性,有必要结合作品分析不同蕴势,以领略其审美效应。

其一,在欧阳修词中较为明显的是一种翻折跌宕之势。它的特征是作品意脉走向,或如山势起伏,跌宕昭彰而韵趣高深,或似莺燕回翔,旋转翻折,荡出远神。如词中短调《浪淘沙》:“五岭麦秋残,荔子初丹,绛纱囊里水晶丸。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往事忆开元,妃子偏怜,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起笔点出荔枝产地,描其熟果的鲜美珍奇。随后一转,把相距遥远的五岭和故都长安扭结起来,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天地。换头是时间上的翻越,引出盛唐往事,展现了一幕悲剧。煞尾又折回眼前,骊山这块巨大的回音壁,成为警醒世人的历史见证。这里起落翻腾的蕴势,恰好牵引了时空大跨度的飞越,使词章包容了更多的历史内容,而词人感慨难平的心情与深沉强烈的忧患意识,也能得以有力地宣泄。

类此蕴势的篇章于欧阳修词中并不少见。那脍炙人口的名作《生查子》同样值得寻味:“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上下片犹如两个特写镜头,同一地点,美景相似,然而时间经年,人的情绪发生了巨变。词中乐景哀情的比衬之妙,以势论之,则是抑扬顿挫之笔造成了巨大反差,震撼着读者的心弦。这样,作品的美感弹性在欣赏中便会得到不同程度的强化。

欧阳修词的创作距花间、南唐不远,受其影响,在题材内容、表现手段等方面都不难找到他们之间的承继关系。因而清人郭麟认为词之为体,大略有四,其中“风流华美,浑然天成,如美人临妆,却扇一顾,花间诸人是也。晏、欧诸人继之”(清代郭麟《灵芬馆词话》卷一)。姑且不管郭氏的看法是属于随举一端的言论,但欧阳修描写男女眷情的词篇,委实具有“美人临妆,却扇一顾”的姿态,试读下面两首词:

为爱莲房都一柄,双苞双蕊双红影。雨势断来风色定。秋水静,仙郎彩女临鸾镜。

妾有容华君不省,花无恩爱犹相并,花却有情人薄幸。心耿耿,因花又染相思病。

(《渔家傲》)

万恨苦绵绵,旧约前欢。桃花溪畔柳阴间,几度日高春垂重,绣户深关。

楼外夕阳闲,独自凭栏。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阔山高人不见,有泪无言。

(《浪淘沙》)

这里的前首词,花与人相互比照,上片以景语描写画境,由并蒂莲透露出主人公对情侣依恋挚爱、忠贞笃实的渴望。下片词笔突转,以主人公自白表达了伤感沉痛的心境,揭示其触物伤怀的心理过程。全词画境和心境构成强烈对比,而歇拍、过变间的一道波澜,使爱情的甜蜜与苦涩的滋味浮漾纸上。后首词主人公的心态变化更为细腻缠绵,幽怨苦恨原本萦绕心际,却又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爱情的温馨回忆之中。然而,凭借追思终究排遣不了恋人伤别的孤寂和悲凉。词的言情表意一波三折,如云霓明灭,不停地变幻。可见,势是一种动态结构,“起落者,势也”,不知起或落,则谓之“失势”。像《浪淘沙》“五岭麦秋”“万恨苦绵”,《渔家傲》“为爱莲房”具有腾转跌宕之势的作品,还有《踏莎行》“雨霁风光”,《生查子》“含羞整翠鬟”,《鹤冲天》“梅谢粉”等词篇。虽说各自的情缕意脉表现笔法不尽一样,但调遣抑扬、擒纵变化之工,加强抒情力度,形成作品的翻转顿宕之势,却是它们的共同特点。

其二,在欧阳修词里数量较多的一类作品如《蝶恋花》“帘幕风轻”“越女采莲”,《玉楼春》“去时梅萼”诸词,其蕴势或如筑堤蓄水,坝高水涨,待到牢笼更多的感情,而后倾泻;或似盘马弯弓,引而不发,至篇终以重锤击鼓,可获得余音不绝的艺术效果。不妨把这种感情外现的形态叫作蓄而后发势。而曾为李清照所激赏的一首《蝶恋花》就是此种蕴势的典型篇章。其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作抒情的激动难抑之处,在结穴句,而“泪眼问花”的感情迸发却经历了一个渟蓄的过程。如果没有以闺阁幽深、少妇独守、情人游冶不归及黄昏雨骤、春花飞谢作铺染,那么,突发伤春自怜的怨恨就成了无本之木,枯燥干瘪,令人生厌,这就是蓄而后发之势的妙用。所以,前人对此篇的作意虽看法不一,而对词中逐步铺染,以引出深衷外露倒有相似的感受。

张惠言《词选》指出:“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不难推想,抒情主人公的眼泪是特殊的沉忧积怨水到渠成的外露,缺少不断加码的积郁,流泪也会显得忸怩作态。黄蓼园在其《词选》里亦说:“首阕因杨柳烟多,若帘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以此,即下句章台不见,亦以此。总以见柳絮之迷人,加之雨横风狂,即拟闭门,而春已去矣,不见乱红之尽飞乎?”正因为词篇所表现的物境与情境在趋同中渐增强度,情感的含纳量也随之增大,这便形成了蓄势,然后发露,顿觉倍添神韵。从这个意义上说,毛先舒对词作的一段评语是值得玩味的。他认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2]毛氏的分析,倘能联系全词的整体表情特征,说明势足而发的效用那就更能餍心切理了。

其实,从不同侧面层层展开,逐级推进托出词作的意蕴全貌,也是一种表情达意的态势。不过,这与蓄而后发之势是有区别的,稍事推敲这里摄录的同一题材的两首《渔家傲》,便可分晓二者之异。

七月芙蓉生翠水,明霞指脸新妆媚。疑是楚宫歌舞妓,争宠丽,临风起舞夸腰细。乌鹊桥边新雨霁,长河清水冰无地。此夕有人千里外,经年岁,犹嗟不及牵牛会。

七月新秋风露早,渚莲尚拆庭梧老。是处瓜华时节好,金尊倒,人间彩缕争祈巧。万叶敲声凉乍到,百虫啼晚烟如扫。箭漏初长天杳杳,人语悄,那堪夜雨催清晓。

两篇词均写七月,主旨不同,表达情思的方式也相应地变化了。第一首在写足天上人间良辰美景及点到的牛郎、织女佳期相逢之后,篇终一叹,将追慕伉俪真情的意绪溢于言表,像这样先以写景、隶事饱蕴文情,结尾直吐胸臆,无疑构成了蓄而后发势。第二首则不然,它是多侧面地表述新秋时节出现的物候、风光和民间习俗,旨在强调对物换星移、岁月流动不居和节令变化的新鲜感受。在作品里很难寻绎出先铺垫、衬托,然后言情吐意的格局,其蕴势尽管不如前首显眼,但它自有另种形态。

其三,欧阳修笔下词篇蕴势的另种表现,如《渔家傲》“七月新秋”那样,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地立意写情,暂且称之为多维层展势。它的特征逼似湘、资、沅、灃众水汇集洞庭湖,也如船行江上,两岸的花竹、桃林、青山、云树纷至沓来。总之,词篇的意境和情调是在多维向度的描写中完成的。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创作的十首《采桑子》皆以“西湖好”织入每篇首句,用联章体的形式咏赞西湖春夏景色,不仅在选材和词体方面受民间的渔歌菱唱的影响,而且词作的取势亦别开生面。如组词的首篇:“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简短的曲词却具有多维层展之势。因为作者对湖光水色的自然美怀有独特的高雅情趣,他在组词开头的《西湖念语》里明白地表示:“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所以,词人笔端情与景的表现方式则和其深衷紧密相系。

这首《采桑子》即可印证这样的看法。试想作者立足游船,在缓荡中调动了听、视二觉捕捉周围的景物,画面便随着船移渐次地展露。假如不是词人深切地体察身受湖上的自然风光,又怎么能以灵动的笔墨从各个向度再现多彩多姿的景色,发出来自心底的怡悦之情呢?统观十首《采桑子》就会惊奇地发现,这组联章迭唱的词作,每篇摄入的景物虽存差别,却有相类的蕴势,意象的展现无不是步换景移,从不同方位,层展渐露,罗列并置,画境逐步深广。意象间的内在联系是靠读者的想象,犹似电影若干镜头的组接。组词的总体之势与各个篇章相仿,令每首词作在统一的蕴势网络中均包含着全息的特征。

无须置辩,这是欧阳修的独创,唯其如此,才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表现作者的一种情怀。周济评“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沈著在和平中见”(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二),这与《采桑子》组词写物表情之势,无拙率之弊,有浑涵之诣,倒是相符合的。欧阳修多维层展势的词篇并没有局限在绘景之作中,其抒情为主的词同样会拾取这类例证。他的《浣溪沙》“堤上游人”笔涉岸边游客,湖面画船,空中摇荡的秋千和对酒当歌的老翁,由不同角度展现人生乐趣。《玉楼春》“别后不知”以时空交替多侧面地揭示离忧别恨,而《摸鱼儿》“卷绣帘”反复渲染、层层铺写别情,和盘托出幽怨愁苦的心境。这类作品常常令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驰意远。如“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姜斋诗话》卷二)。

其四,欧阳修词还有一种喷薄流走势,数量不多,特征易见,看似“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稚黄词论》),却能深秀在骨、法稳势张。如《望江南》“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扁舟岸侧,枫叶荻花秋索索。细想前欢,须著人间比梦间。”抒情主人公是因临途伤怀,词作则抹去了分别时的许多情境,开篇直吐离愁之苦,再以凄景哀情相参照,将不可抑制、无计摆脱的满腹惆怅,一股脑儿流泻出来。他的另一首以行人口吻写的伤别之词《清商怨》也是叙愁不隔不阻,一吐为快:“关河愁思望处满,渐素秋向晚。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双鸾衾裯悔展,夜又永、枕孤人远。梦未成归,梅花闻塞管。”词依时间顺写,昼夜相继,愁绪与时俱增,任其折磨。白天触目生愁,郁结泪流,夜里孤枕难眠,梅花曲的凄咽之音又浮响耳畔,这对引发愁痛进而推波助澜。通首说愁,一气贯注,势如行云流水,放而不收。欧阳修词的取势勇于冲破因袭的窠臼,大胆表现开放式的心态,活力弥满,生香真色,对催发宋词新风的形成有着一定的导向作用。

再如他的《玉楼春》“东风本是”一词,由风字统摄,句不离风,意从风来,惜春贵时之情流贯全篇。而《渔家傲》“近日门前”,因溪水、荷花撩拨闺女情怀,联翩意绪,喷涌而出,势逐情起,一气呵成。像这样清新明快,词情沸涌,势若流走而旨趣浓厚的词作,自然成为“疏隽开子瞻”(冯煦《嵩庵论词》)的依据。

总而言之,不管词是抒情、写景还是叙事、议论,只要有意在,势就不会没有踪影,只因有了势,词的情致蕴意才能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前人谈势,说诗而不及词,大概词所描写的对象多是轻灵纤巧之物,所抒之情常为凄迷怅惘之感,所取之境又以清超幽迥者为正宗。故情思表现的技法,诗词殊异,相对讲,作品蕴势诗显而稳、词隐而活,人们容易注意诗势,忽略词势。读欧阳词感其势比花间、南唐诸人有所变化,不揣浅陋,为文以之献芹。

【注释】

[1]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26页。

[2]唐圭璋:《词话丛编·古今词论》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6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