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札子写作技法指要
札子是古代臣下呈现给帝王的一种上行公牍文,前人将之归属为“奏议”体制的门类中。不过它是这个家族里的后生晚辈。查阅古代关于文体流变的论述,如颇有代表性的《颜氏家训·文章》《文心雕龙·宗经》,则将20种文体的发端起源通通归类于“五经”的名下,[1]两文中皆列“奏”之文体,却无涉“札子”的名称。再看看据体裁聚类编次、收有宋代人之前作品的大型文集,如萧统的《文选》、姚铉的《唐文粹》,亦不见“札子”这种公文。
到了我国古代文化出现鼎盛期的宋代,封建政治与官制比起以往渐趋完备。面对这种新形势,为满足君臣进一步沟通的需要,归属于奏书类的札子便应运而生。明人徐师曾在《文体明辨》中,对宋代“新式”文体札子的来龙去脉讲得更为清楚。至于对这种文体特征的认识,还需要联系具体作品。就拿北宋两位文章圣手欧、苏的代表作“《论台谏官唐介等宜早牵复札子》《贡院札子》四首”来说,便可简略感受到札子与奏议中的其他文体,有着一定的差别。撰文者为强调自己的政见、主张,有效地说服皇上接受采纳,对奏章篇幅的长短、行文的繁简、表情达意的手法,乃至布局谋篇的安排都有相当的自由度。概言之,札子文体比起书、疏、状、表,灵活随意,新巧泼辣,少些上行公牍文的僵硬呆板之气。
虽说陆游在南宋孝宗朝入仕,当时文风与北宋已大不相同。但倘若将其札子放在欧、苏作品之间,依然风韵自饶、各具姿态。陆游一生收存在《渭南文集》三、四两卷的札子共计22篇,就其主要内容,不外乎坚持主张抗战御侮、除蠹反奸,为恢复祖业力倡矫革时弊,以推行固本强基的基本国策。诸如信诏令,慎名器、遏佞臣、容直谏,宽徭薄赋、体恤苍生百姓等远途大略,这些和当时爱国忧民忠耿之士的奏疏如出一辙。然而,作为南宋文坛的一代宗匠,从他篇章有限的札子里,同样能够洞见他独具一格的表达技法。譬如,简约条畅的叙事、简赅剀切的议论、逻辑谨严的构思和蕴藉秀雅的语言风格,都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感悟,对今天文秘写作有着宝贵的借鉴意义。下面逐项展开阐述:
(1)叙事、议论的技法,妙在要言不烦,言简而意赅,针对当朝亟待解决的问题和盘托出,不敷粉,不躲闪,令人一目了然。进而,抓住问题的症结,揭诸矛盾属性,析薪破理,旗帜鲜明地发表自己的意见。试看绍兴三十二年(1162),陆游初为朝官所撰写的《上殿札子》三首,即是很有说服力的例证。
首章,起笔叙述含情,随颂美之词立马提出了关于加强诏令威信的尖锐现实问题,毫不掩饰地向登基时短的孝宗皇帝敲醒警钟:“八月戊子宽恤之令继下”“然今既累月,不知有司皆以推而致之民乎?若犹未也,是不免为空文而已,无乃不可乎?又有大不可者,陛下初继大位,乃信诏令以示人之时”。“若复为官吏将帅一切玩习,漫不加省,一旦国家有急,陛下朝令戒敕之语,将何如此,而欲使人捐肝胆以为社稷乎?”
这里,作者在议论中故设诘语,用无疑而问,使札子中心思想锋出,催发皇帝警觉,典宪政令的真正威力作用就在于贯彻执行,否则时过境迁,就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一纸空文。札子中点明大旨以后,转述史实,津津言之来做借鉴,于古今事理的比照中,阐明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次章,意在强调革除繁文缛节,纠正官吏办事拖沓迂滞的不良风气。札子从剖析酿成积弊的根源切入,娓娓而谈,波澜层深,最终归结到“今日所当力行”压倒一切的要务,则是恢复祖宗典章制度,“以趋广大简易之域”,避免施政过程各级官吏层层饶舌,以售其奸。损害了国家纲纪、朝廷威严。通篇行文有叙有议,叙事本末可见,论说入木三分,夹叙夹议,绝无枯燥、枝蔓的感觉。
第三章可视为前两篇的续文,而表达技法却有变化。开篇叙事,力举前贤功业美政。由“周文王之典”“汉文、景之恭俭”、《唐太宗贞观政要之训》连类而下,引出了北宋学者范祖禹的一段评说:“祖宗畏天爱民,子孙皆当取法。唯仁宗在位最久,德泽深厚,结于天下,诚能专法仁宗,则成康之隆,不难致也。”不言而喻,以仁宗政事制度为法是这篇札子的所本。因而行文至此就势一推,用强调复活祖宗旧制前景光明收笔。结穴处话已尽而情有余,令当朝帝王不胜向往之至。
总之,三篇札子瞄准时弊,连章迭论,刨根问底,以叙事语气摆出事实,用议论之笔阐明利害,借事明理,叙议兼行,不啰唆,不卖弄,言无空发,札子短隽而文才俊逸。为了深入认识陆游札子运用叙事、议论笔墨的独自技法,不妨援引苏轼札子两相比较,即可加深对问题的理解。依据苏轼《奏议集》统计,其收存札子60余首,不论纵谈治边安民的军国大事,还是辩白诬妄、荐贤黜愚,皆能援据闳博、议论风发。即使阐述难喻之旨,亦能穷幽极微、曲尽其妙,从而形成了雄浑卓华、汪洋恣肆的文风。例如《辩试馆职策问札子》第二首,其写法不同于陆游一题一议、一事一评,而就谏官诬他所撰“有涉讽议先朝的罪名”,摆出大量事实剖白自己无罪,以及政敌诬陷、迫害他的复杂原因。
比如苏轼在札子中感谢宋哲宗明察之意,曲吐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愤懑之情:“然臣闻之,古人曰:‘人之至信者,心目也。相亲者,母子也,不惑者,圣贤也。’然至于窃斧而知心目之可乱,于投杼而知母子之可疑,于拾煤而知圣贤之可惑,今言臣者不止三人。交章累上,不啻数十,而圣断确然深明无罪,则是过于心目之相信,母子之相亲,圣贤之相知远矣。”[2]拈来论据,巧使类比,自己的观点水到渠成、显豁无遗。
再如元祐二年(1087)四月,宋军擒获侵扰西部边境的部族首领鬼章,将其槛送京师。苏轼闻讯仅月余连上四札,其中回顾历史教训,畅论“安危之机,正在今日”的理由。尤其对加强边备,防止因功骄惰、扩边冒进等问题分析详赡、议论英发,无不尽意。
同样是谈论用兵机宜的奏章,陆游《代呈分兵取山东札子》则是截然有别。全文紧扣“以大兵及舟师十分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以十分之一兵力深入敌后,以奇制胜”这个中心来论述。在对敌我形势和“偏师出境”与“雄师征伐”的利弊得失扼要比较中,只转一笔,用“富家巨室”远途经商,“率不肯以多赀付之”的生活经验略加喻证,增强论点说服力。可见,苏、陆两人札子叙述、议论各具风韵,前者叙述铺张而条分缕析,说理周彻而新意间出。文似行云流水,卷舒自如,旨趣遥深。后者笔带感情,下语工稳,叙事虽高度概括,却能以入神笔力出之,感人肺腑;议论虽爽快坦诚,却能因情达意,切心餍理。两者的不同,结缘于文学修养和个性禀赋的异样。
(2)陆游札子写作技法又一出色表现为构思特征显明。几乎每篇都能巧设文眼,并围绕这个眼目把零散材料有机串联在一起,意脉贯通,结体明密,深得札子章法技巧的三昧。如《上二府论都邑札子》,这是在孝宗隆兴二年(1164),抗战派首领张浚兵败符离、遭贬致死,其幕府被解散。而以汤思退为代表的投降派重新抬头,和谈已成定局的情势下,陆游出于爱国的赤诚,不避政治风险,挺身而出,谏言定都建康,以图恢复中原、统一祖国的大计。所以,这篇札子的构思,必然会显示出笔者写作技法的艺术腕力。
札子开篇以奏章惯用笔墨,先敷衍君、相两句,稍稳当轴者的情绪。然后一转,斩钉截铁地提出深思熟虑的主张:“某闻江左自吴以来,未有舍建康而他都者。”这种即起即转,亮出别人料想不到的独见,犹似忽燃爆竹,骤响易彻,足可引起当轴者高度关注,可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3],换言之,全文内容都由这个主旨生发而来,紧紧立足这个文眼,层层推进铺展。实则文中从三国吴数落到宋高宗“驻跸临安”,却不以建康为都,导致了保江表、复中原的失策。在指出了历史教训之后,又进一步阐明了扭转被动局面的策略,即趁宋金隆兴和议之际,解决定都建康的具体办法。札子煞尾再议论一通机遇难得、不可丧失的道理,文章前后照应,形成一篇三致意,强化奏章的主题,反映作者构思的真功夫。
应当说,文眼在具体篇章中放在什么位置,固然受写作意图的制约。而文眼的位置一旦确定,必然关乎层次、段落的安排,意脉、文气的活络与贯通,所有这一切,都在构思过程搞定。看了刘熙载的说法:“揭全文之指,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顾注,抑所谓文眼者也”[4],则能了悟札子的章法是由文眼镶嵌在何处决定的。而如何有益于开掘主题的蕴意,增强奏章命题的穿透力,这是文眼定位的依据。陆游的写作实践令我们深信无疑这样的道理,请看下面的例释:
《拟上殿札子》其文眼与前篇就有变化,这是札子论题的内容和表达方式的不同所决定的。此首札子是陆游准备向皇上陈述纳谏言、开言路的意见。那么怎样把进言规劝讲得有根有脉,入耳动听,这是大有学问的事情。因之,札子首段不易亮出主脑,敲山震虎教训皇上。相反,撇开命意,恭谨虔诚地援引《诗》《书》所载古代帝王从谏如流的典故,以拉近心理距离,为推出文眼做铺垫。这样构思奏章写作脉络,不仅征旧事易为信,举彼所知易为从,接下来觐见当今在位皇上亦顺理成章。而且还非常符合一位“力学有闻”却入朝任职刚刚两年的小官吏的身份与态度。说到底,只有臣下把追踪先王、虚心纳谏的重要性向皇帝都说尽了,然后方可在札子临尾将呈阅奏章的“用意俱要”道个明白,巴望皇上对臣子谏诤应该“克己以来之,虚心以受之,不惮舍短而取长,以求千虑之一得”[5]。这末了点题,通篇顿显精神。好似血脉贯通,奏章各部生气奋出,作者心迹也彰灼于文中。
当然,陆游札子也有把文眼安放在奏章的中间部分的。如《上二府论事札子》,谏言赦免北界蒙城县官。札子起笔自然要把案情摆出来、说清楚。继而才能提出己见,主张要维护《春秋》大义,不应因草芥微命而损害国家的礼仪。无疑,札子中心思想既出,随后行文内容必须履信思顺,拿出可靠论据,讲出符合逻辑、令人认同的道理。可见,文眼居中,“前注之,后顾之”,整个奏章贯上彻下都在绕着主题转,以求立论妥帖,说理透辟,谏言能被朝廷采纳。
纵观陆游札子的构思特点,皆以立意为宗。而具体篇章文眼放在何处,那常常是因事生情,随情生变,由确保进谏的说服力来定。这就是南宋文坛大笔手构思札子所表现的匠心。
(3)陆游札子语言的总体特色,可以用清整秀洁、老健遒丽、文蔚而充、才俊而逸来评价。要知道,札子是官场运行的公文,属于应用体裁,也是议论文,可视为一种特殊的古代散文。由此推知,札子语言风格比较复杂,有的与奏议文偏重书面语相差无几,以平典雅饬为美。而其末流,满纸甜软套语、谀词浮文,令人生厌。有的词理兼备,雄放宏博,切于世用。其趋于极端者,浅直刻露、木质无文,读来枯燥乏味。而陆游则是驾驭语言的巧匠,他的札子下笔遣词不吝锤炼之功,独有自家格调。
例如淳熙十六年(1189)初,当孝宗传位给光宗不久,陆游借轮对的机会,向这位新皇帝呈奏了《上殿札子》,警励他要竞奋图强,持正御宇,不可滋生奢心、有所偏好。札子中如是说:
“大抵危乱之根本,馋巧之机牙、奸邪之罅隙,皆缘所好而生。臣下虽有所偏好,而未至大害者,无奉之者也。人君则不然,丝毫之念,形于中心,虽未尝以告人,而人州四海,己悉向之矣。况发于命令,见于事为乎!且嗜好之为害,不独声色狗马、宫室宝玉之类也。好儒生而不得真,则张禹之徒足以为乱阶;好文王而不责实,则韦渠牟之徒足以败君德。其他可推而知矣。昔者汉文帝及我仁宗皇帝所以为万世帝王之师者,惟无所嗜好而已。恭惟陛下,龙飞御极之初,天下倾耳拭目之时,所当戒者,惟嗜好而已。”
这番言说,可谓在以人治国的封建社会里文人学子挂在嘴边的老生常谈,不算什么稀罕,按:以此为准。然而也不可抹杀语言运用的技巧。作者为使光宗接受谏言,力戒嗜好,连下三个相同的五言句,以说明偏好是一切罪戾的根源。短促的句式峻急有力,从节奏感染中发人深省。接着宕开一笔蓄势,以人臣偏好“未至大害”,反衬人君嗜好危害特甚。至此,抓住这个话题乘势推衍,分析危害之大,不独生活奢靡,且能导致政治昏聩腐败。正当臣下谏言引发主子怵惕之情时,随即果断开出了彻底免疫的处方:“万世帝王之师”,“为无所嗜好”。跟着处方又特地提醒新登极皇帝一句话:此际,戒备嗜好的诱惑尤为重要。这样写切人、切时,反正淋漓、意脉曲折,而且措语琢句配合文情,应宜而变,句式少者只四言,多者竟至二十一言,读来长短错落,乃有明丽畅达的美文之感。
其实早有人说过,学好语言这东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陆游也不例外。他在青少年时期,曾拜江西诗派名家曾几为师,苦心致力于语言文字运用的精卓。人到中年,他自陈学文心得:“上世遗文,先秦大书,昼读夜思,开山破荒,以求圣贤致意处,虽才识浅暗,不能如古人迎见逆决,然譬于农夫之辨菽麦,盖亦专具久矣。”以至达到了自“《六经》《左氏》《离骚》以来,历历分明,皆可指数,不附不绝,不诬不紊,正有出于奇,旧或以为新,横骛别驱,层出间见”(《陆游集·上执政书》)。经过长期勤学苦读,广采博取,风陶鼓铸,最终锤炼出温蕴精巧、雅切明畅的语言风格。
凡是略有寻味宋人札子写作技法的学人,都不难体会到,这宋代初始创生的体裁,随着众多具有深厚文学修养官吏的使用,于是这朝廷内上行公文的审美性质便积淀而成。原本臣下呈阅于帝王的札子,就必须忠信诚笃,句句着实,语言扼要、针针见血,绝不可说假话、空话、套话、弯弯绕、滥忽悠。平心而论,陆游是一位忠君爱国、抚时忧民的封建士子,富有创新力的诗人、文学家。参阅宋人札子,比较中自然会认定陆游札子,既不像有些人那样,说理叙事,澜飞涛涌,徒骋浮词,耸人听闻;又不同另些人摭拾经典,跌宕文辞,故为深涩之语骇人耳目。而是持论中肯,核实精微,语含深情,遇石而激,随事点缀,即使征引经传故事,亦能融化,铸词造句精当晓畅。可以说,陆游札子就是经过“诗化”了的散文,可观可咏。
【注释】
[1]《颜氏家训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48页;《文心雕龙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7页。
[2]《唐宋八大家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3287页。
[3][南朝]萧统,《文选》上册,卷十七,中华书局,1977年,第241页。
[4]刘熙载:《艺概》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0页。
[5]《陆游集》,中华书局,1976年,第19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