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清以来评孔略述
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以及一些具有进步思想的学者,他们曾尖锐批判宋明理学“明心见性”的空言是亡国误国之祸端,是陷于禅学而不自知。他们普遍地主张经世致用之学,抵制空疏虚浮的说教;然而却无力创建新的儒学体系。乾隆嘉庆年间,学者们慑于封建专制的高压,转向考据学,在儒学研究理论上显得贫乏无力。当古老的中国伴随着列强坚船利炮践踏民族世代生息之地的灾难,开始步入近代社会,一些进步的有识之士,虽提倡学习西方先进的资产阶级文明,但对儒家学说怀着不同的目的,仍在颂扬、赞美,从先行者的龚自珍、魏源,到戊戌变法的领导者康有为、梁启超皆有可稽的言论。话讲得情深意切的应推康有为的《孔子》,其云:“自我神州赤县,乃至西尽流沙,北极穷发,东迄扶桑日出之邦,南暨椎结 舌之域,二千年间所自产者,何一不受赐于孔子,其有学问,孔子之学问也,其有伦理,孔子之伦理也,其有政治,孔子之政治也。其人才皆由得孔子之一体以兴,其历史皆演孔子之一节而成。苟无孔子,则中国当非复二千年来之中国。中国非复二千年来之中国,则世界亦非二千年来之世界也。”这番话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的第二年发表的,作者笔端的感情完全可以理解。
其实,五四运动的主将并没有反对孔子学说和儒家思想的全部,其矛头所向多是针对儒家文化中的纲常名教,其中可能有偏激的成分和某些片面性,这是任何一种革命风暴来临时对待传统的规律性现象。现在翻检几位代表者的言论,有利于我们反思历史,“站在时代的高峰看遥远的过去”[8]。如陈独秀发表于1917年8月《新青年》的文章《复辟与尊孔》:“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而是因为现在“还有一班人硬要拿他出来压迫现代人心,抵抗现代潮流,成了我们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同年2月李大钊在《甲寅》日刊上撰写了《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揭露孔子为“数千年前之残骸枯骨”“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同时又以历史主义的态度对孔子学说的某些积极因素,与历代封建统治者利用孔子学说的反动性,加以区别,指出:“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王之所塑造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
又是这一年元月,胡适以《先秦诸子进化论》为题,在中国科学社年会上演讲时说:“孔子把‘动静’作变化的原因,可算得为中国古代科学打下了一个基础,后来战国时代的科学家,如公输般、墨翟,都出在鲁国,或是孔子学说的影响,也未可知呢?”“孔子的进化论与他的历史哲学很有关系”,“孔子既知文化由‘穴居野处’变为今日的文明,决不致主张‘复古’,因为文化由简而繁,所以从前简单社会的制度生活决不合今日复杂的社会”。他还以钦佩的心情推断:“孔子因为知道温故可以知新,彰往可以察来,所以他注意史学,修诗、书,订礼、乐,作《春秋》,遂替中国开历史一门学问,又替中国创文学,这种事业,全从他的进化论生出来。”以上这些话就是高喊“打孔家店”的人说出的,可见历史上的人和事不宜草率鲁莽地臧否。剥离说话、写文章的时间、地点和有关背景,很容易歪曲原意,横生枝叶,添油加醋使之面目皆非。即使忠于原貌,掐头去尾孤立割裂出来的话,多半和蒸馏的水一样,都是无味的东西。重温五四先驱者评价孔子及儒家学说的意见,反倒提醒我们,人类要发展就必须用自处时代的社会进步为尺度,重新审视传统。传统不单纯是历史的遗产,而是继续融会在现实中。这就决定了传统的双重特性,它是现实社会前进的不可缺少的基础,同是现实发展肩负的重荷。今天重新审视包括五四精神在内的传统,旨在确立与新制度相适应的思想文化形态,不可能全部肯定或抛弃以往的传统,而是要在批判和继承之间,寻求合理的结合点。五四评孔是这个过程的序幕,鲜活动人的演出正等待着如今的青年一代。
【注释】
[1]《汉书·贾谊传》,中华书局,1999年,第1729页。
[2]韩愈:《杂著一·原道》,《唐宋八大家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121页。
[3]《感二鸟赋》,同上,第17页。
[4]同注①,第120页。
[5]柳宗元:《时令论上》,《唐宋八家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406页。
[6]《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同上,第556页。
[7]《送僧浩初序》,同上,第558页。
[8]此处高尔基语转引1995年4月24日《光明日报》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