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遗存人文丰碑简评

五、刘禹锡遗存人文丰碑简评

刘禹锡是我国古代封建士子中的一位精英,他的人生为我们民族文化绘制了一道永不褪色的风光。他的影响由唐迄今,绵延不绝,甚至远及邻国外域。他在历经磨难的生涯中,为实现早年抱定的志业,孜孜奋勉、坚毅不拔。他明确指出:“君子受乾阳健行之气,不可以息。苟吾位不足以充吾道,是宜寄余术百艺以泄神用,其无暇日与得位同。”(《答道州薛郎中论方书书》)这是他高出一般封建士人的思想境界。在他看来仕途受挫并不就意味着人生价值的毁灭,只要肯利用有限的生命,在社会生活里的各种技艺上,发挥自己的创造性,便与仕途得位,实现个人的政见,有着同样的人生意义。他虽无时不在渴望使自己的政治理想变为现实,但他能够脚踏实地,不把他的志业与为官从政画等号,而将它看作积极实现人生价值的真实内容。他的这种人生态度正是中华民族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的具体反映,也是他终能在多种才艺领域内为社会做出贡献的原因,这本身就是有益于社会进步的一份财富。

宋代王安石曾发出由衷的赞叹:“余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材也。”“然此八人者,既困矣,无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强以求列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吾多见其初而已,要其终能毋与世俯仰以自别于小人者少耳,复何议彼哉!”(《读柳宗元传》)刘禹锡能够垂范后世、流惠人间的,主要是在其以诗歌为代表的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刚正不阿、正道直行的政治节操,守志有恒、自强不息的人格力量,感悟人事、把握外物的真知灼见,以及巨大的艺术创作才能。换句话说,刘禹锡的影响则体现在后人对其诗文的接受情况。

其实,刘禹锡的文名和声望在他生前就已久播士林之中。白居易对其人品与诗品的推许已经述及,不再重复。柳宗元称他是“明信人也。不知人之实未尝言,言未尝不雠”(《送元暠师序》)。赞美刘文“隽而膏,味无穷而炙愈出也”(《犹子蔚适越戒》)。年辈稍后的姚合对刘更是倾倒,曾以西汉贾谊之贤许之,又说:“仰德多时方会面、拜兄何暇更论年”(《寄主客刘郎中》),“三十年来天下名,衔恩东守阖闾城”(《送刘郎中赴苏州》)。这些仅是时人仰慕之情的部分反映,亦可视为刘禹锡影响后代的起点。晚唐诗人杜牧、李商隐、温庭筠三大家,按其年代均与刘相接。其中李曾以令狐楚之荐欲往谒时任同州刺史的刘禹锡,事见商隐《上令狐相公第三状》,两人后来是否相见虽不得知,但在诗歌创作上却有渊源。何焯认为商隐“七言句法,兼学梦得”,还举取具体篇章加以印证(《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延居寿把盛、中、晚三唐七律的发展联系起来,指出“七律当以工部(杜甫)为宗,附以刘梦得、李义山两家”(《老生常谈》)。杜牧、庭筠与刘有无一日之雅,文献记载阙如。

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七绝凡例》云刘禹锡七绝“始以议论入诗,下开杜紫微一派”,又说:“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风,而时出入于梦得。”从温的《秘书刘尚书挽歌词》二首看,两辈间的交往一定很深。他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名联,明显是从刘的《秋日送客至潜水驿》“枫林社日鼓,茅屋午时鸡”点化来的。瞿蜕园先生指出:温诗《法云寺双桧》和刘的《谢寺双桧》,风格相近,温“必曾受其诗法”(《刘集笺证》第七一六页)。当然,也有人把温诗浮艳之弊上挂于刘的名头,认为“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于理不胜而词有余也”(范温《潜溪诗眼》)。这是一种误读,刘诗崇尚辞采,其文集中亦有如《忆春草》之类无甚思想性的诗篇,但他与“齐梁诸公”并非同辙,也不应和“温的诗风”一概而论。何况中唐诗人特重文名而竞骋才华,即使新乐府派的作家亦无二致,后人效法却常常走样。如皮日休谈及元白诗影响:“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失其旨。凡言之浮艳靡丽者,谓之元白体。”(《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祐》)就很能说明问题。

宋人对刘禹锡诗文的解读出现了多元化的倾向,他们在接受的过程中依照个人的经验,提取许多别人意识不到的东西,染上了时代与自身的色彩,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刘克庄诸家则是突出的代表。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经历过变法实践的艰苦磨炼,他对刘禹锡的政治思想和高尚品格很容易产生共鸣及钦慕之情。他称永贞八司马是天下奇材,与其说是颂美,倒不如视为一位饱尝政治斗争百味人的慨叹。在诗歌创作上,他也有所继承,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八中云:“王荆公七律似梦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雪浪斋日记》说,王安石很欣赏刘的“枫林社日鼓,茅屋午时鸡”二句,亲笔书写,挂于刘楚公府第中。他的“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即事》),就是脱胎于刘句(《即事》)。王、刘两人的同题诗作《金陵怀古》《望夫石》,其命意也有着相承关系。

苏轼是一位独具慧眼的文学家,似为能知刘禹锡者。《东坡题跋》说:“柳子厚、刘梦得皆善造语。”指出刘《楚望赋》“水禽嬉戏,引吭伸翮。纷惊鸣而决起,拾彩翠于沙砾”是妙语。赞叹刘的《竹枝词》:“奔逸绝尘,不可追也。”(黄庭坚《跋梦得竹枝词》)他的好友僧参寥认为苏轼“以少也实嗜梦得诗,故造词遣言峻峙渊深,时有梦得波峭”(《曲洧旧闻》卷九)。苏轼又是关心现实、注目时政的诗人,所以《后山诗话》说他写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以讥讪流弊。可能他深切体会到刘诗对创作的裨益,乃至“晚年令人学禹锡诗,以为用意深远,有曲折处”(《吕氏童蒙训》)。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从刘诗的典范作用与其诗论两个方面受益。卞孝萱先生对此作过精湛的论析,并以大量的例证阐明了刘禹锡对江西诗派的深刻影响(卞孝萱《刘禹锡与江西诗派》,收入霍松林《全国唐诗讨论会论文选》)。宋代末叶现实主义诗人刘克庄学习梦得,作讽刺诗抨击腐败政治而触怒当权,竟至废黜十年(《逸老堂诗话》卷上)。

元、明、清三代的文学家对刘的创作依然挹芬不止,或借以启发灵感,或效慕熔取技艺,或发扬变革诗体的精神,使他们在接受丰厚传承的底蕴中,迸发出新的创造力。如明代的徐渭、袁宏道等人的七绝,“以梦得为活谱”(《姜斋诗话》卷二)。清人王士祯、吴伟业等名家的诗歌,虽有辟山开道之誉,而博采综取、转化生新之利,也有刘禹锡的影响在内。特别是刘的《竹枝词》薪传不绝,随着时代的演进,再放光芒。自元末杨维桢效法刘郎,写《西湖竹枝词》二十余首,唱和者五十多人,诗语晓畅,音韵适律,乡土风情声声人耳,让《竹枝词》重新走向民间。而后接踵者高启、杨慎、尤侗、王夫之,朱彝尊、孔尚任、郑板桥、林则徐等不胜枚举。延至民国年间还有名目繁多的拟作,形成了一支连续数代的唱和队伍。

刘禹锡诗文传至国外、流惠异城亦是有据可证的。日本人林鹅峰《本朝一人一首》卷十记载平安时代日本诗人学习摹拟唐诗的盛况,刘禹锡作品虽然不及《白氏文集》那样广为流传与推崇,但是亦属于被采用较多的诸家之列。藤原公任编辑的《和汉朗咏集》,选有我国诗人三十二家,刘禹锡的诗入选篇数,名列第八位。更令人深思的是刘氏文集原有四十卷,至宋已有散佚。宋敏求搜其遗文遗诗,合为十卷,曰之《外集》,但所收作品未必皆是原十卷所零落者。宋代刻本始有《刘宾客文集》内、外集之称。元朝以来,宋刻本于世罕见,明清两代毛晋、惠栋、黄丕烈等人作过初步校勘,因系抄本,难于流传。不料,难得的宋刻本刘氏文集,民国初年却发现藏于日本平安福井氏崇兰馆内。其影印本有内藤虎跋云:“宋椠《刘梦得集》三十卷,外集十卷,盖为东山建仁寺旧藏,相传千光国师入宋时所赍归。”可见这位寓居海外近千年的“游子”,对中日文化交流有着不朽之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卞孝萱、吴汝煜等先生研究刘禹锡取得很大成就,而瞿蜕园先生《刘禹锡集笺证》的出版是刘禹锡研究阶段性的巨大硕果。可以断言,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逐步深化的今天,刘禹锡所留下的文学遗产,为培养新的人文精神,再塑具有时代风貌的国魂,必将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

【注释】

[1]《资治通鉴》卷二三七,中华书局,1956年,第7647—7648页。

[2]《列宁全集》卷二十,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59页。

[3]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2页。

[4]《韩愈集·外集》卷十,《顺宗实录》卷五,《唐宋八大家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342页。

[5]《韩愈集·外集》卷十,《顺宗实录》卷五,《唐宋八大家全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343页。

[6]《莎士比亚全集·理查二世》第四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326页。

[7]汪培基译:《英国作家论文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