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坎坷人生评述(中)
5.贬官朗州
永贞元年(805)八月五日宪宗上台,第二天急忙下诏,首贬王伾为开州(四川开县)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四川巴县)司户。九月,对革新派人物接连下手,贬刘禹锡为连州(广东连县)刺史,至十一月,他还在窜途中,又加贬为朗州(湖南常德)司马。当时除守母丧而居家的李景俭、出使吐蕃的吕温外,一概贬为远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湖南零陵)司马、韩泰为虔州(江西赣县)司马、陈谏为台州(浙江临海)司马、韩晔为饶州(江西鄱阳)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彬州(湖南郴县)司马、韦执谊为崖州(广东琼山)司马。王伾到开州不久病故,翌年正月王叔文赐死。史称这桩政治迫害案为“二王、八司马事件”。封建社会的官场,政海暗潮震荡不已是习见的事情,莫足为怪。然而永贞政变的前后,还有着不太为人注意的背景因素。《资治通鉴》载有德宗初年因人谗毁太子李诵,曾引起德宗对太子的不满而欲废黜,另立他认为“孝友温仁”的侄儿舒王李谊为储君。幸有李泌的强谏,易储之事才得以平息(卷二三三)。待到德宗临死之际,“仓猝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至金銮殿,草遗诏,宦官或曰‘禁中议所立尚未定’,众莫敢对。次公遽言曰:‘太子(李诵)虽有疾,地居家嫡,中外属心,必不得已,犹应立广陵王(李纯),不然必大乱。’絪等从而和之,议始定”(卷二三六)。
《资治通鉴》里的这两个情节完全能够证明,宪宗李纯急于抢班夺权的缘起:一是其父顺宗之立,不是“禁中”(宦官俱文珍等)的主意,这在顺宗久染风疾、人心不安,宦官操纵皇室废立权柄的情势下,宪宗便可勾结宦官迫使顺宗逊位。二是舒王李谊对他威胁的影子还在,谁又能逆料宦官、朝臣会变幻出什么样的把戏。毋庸置疑,只要拥戴顺宗必然为李纯所切齿,更何况王叔文等人推行革新,又直接侵犯了宦官、军阀和官僚贵族们的利益呢。知此,便能清楚宪宗亟贬王叔文等人的内心隐秘。那么又为何在八、九月间已贬过了王叔文、刘禹锡等,到了十一月还要加贬呢?原来就在十月,有个叫罗令则的山人,自长安到秦州,向刺史刘澭游说,称他持有已被幽囚的太上皇(顺宗)的诰命,责令刘澭征兵,等在月内安葬德宗时伺机起事。刘澭将罗押送京师惩办(《新、旧唐书·刘澭传》)。此事肯定使宪宗震撼,觉察人心犹附顺宗,有死灰复燃之险。于是,接连出现了舒王李谊之死,加贬刘禹锡等八人,顺宗病殁,杀害王叔文,再下诏书云:刘禹锡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酌量移近内地)之限”这一系列的骇人听闻的政变余波。
襟怀坦白的刘禹锡,遵循着“信道不从时”(《学阮公体》其一)的做人原则,在一帆风顺的仕进中高唱“感时江海思,报国松筠心”(《刘集笺注》第一二八三页),满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干与忠贞立功立德。但是弹指之间,卑鄙的阴谋,无情的打击,严酷的现实,一股脑儿地向他袭来,使他在万分忧愤与震惊中开始重新审视这世道人心,反思政局骤变自己所身历目见的往事。他的思想认识产生了一次飞跃,进入了开始彻悟的新境界。在朗州流放的十年里,他对贬谪生活采取了不同流俗的态度,不断地观察思索自然与社会现象,勤奋地从事创作,在文学与哲学的领域内摘取了丰硕果实。
朗州在唐代归属荆南道统辖,是个有着浓郁的荆楚文化气息的地区。春秋战国时期乃为楚地,“汉兴,更名曰武陵”,“山川风物皆骚人所赋”(《刘集笺证》第六〇五页),历史岁月为这里留下了丰富的人文景观。依着唐制,州司马是个闲差,不得与闻公事,只是给贬谪的官员或“仕久资高耄昏的官员或软弱不任事而时不忍弃者”保留个领取俸禄的职位。上司对其态度是“进不课其能,退不殿其不能,才不才一也”(白居易《江州司马厅记》)。刘禹锡来到州府,照例没有官舍供他居住,他便选择了郡镇东南城楼下面对招屈亭附近的一块高地,筑楼而居。此地,又处于沅水之滨,四野平旷,可眺万景。每年端午节州民们“以角黍饲饭,扬桴中流,竞渡以济”(《舆地纪胜》),进行传统式的悼念屈原活动。与中原相比,州内是汉族和少数民族错居,民俗风情开化的程度较为落后。
刘禹锡承受着政治高压,久做投闲置散的迁客,在困厄中他却能探索新的人生价值,打开精神世界里的另一片天地。
首先表现为:遭逢政治失败,舆论的攻击,生活条件的改变,离别挚友的孤独,依然信念坚定,不改初衷。他明确表示,恶势力压迫革新人物,如同把千里马缠住头脚,不能跨越半步。这类反常的行径不会总能得逞,“于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时之志坚”(《何卜赋》),郑重申明自己的作为是竭忠尽智、光明正大的,招致罪罚是由于不顾个人得失,热衷公事的结果。(《上杜司徒书》)失败没有使他一蹶不振,反倒认识了挫折对人生的意义,“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人生不失意,焉能慕知己?”(《学阮公体》其一),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
其次,从特定的心态出发,在新的层面上理解屈原精神的价值,利用才识的个体属性实现灵魂的自由,树立自尊自爱的人格。屈原是士人观念里忠贞的楷模,却因谗谄蔽贤不容于人主,无法实现报国的功业。但他对才华的张扬、词赋的创作,倒贏得了与日月同辉的士人的生命意义。刘禹锡在这被谗蒙冤之时,以屈原为榜样,在保持忠贞、高洁操守的同时,拿起笔来追索新的价值取向。他在《刘氏集略说》中指出:“及谪于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穷愁著书,古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长剑之比耳。”这个阶段是他人生经历的转折期,更是诗文创作的丰收季节,数量大、名篇多。无论题材内容的开拓、艺术技巧的锤炼,还是对民间歌谣的重视、文学理论的形成都向前迈出了具有决定性的一步。
再次,刘禹锡是站在永贞革新激烈斗争前沿的士子。一般来讲,他的心理、行为乃至思想情绪最易受到政治现实的影响,随着政治情势的走向而变化。然而政治剧变的阴影笼罩了他的人生道路,他却没因仕途受挫、理想失落而感到空虚和幻灭。相反,他在学习和探索中把实践活动的政治,转化为精神活动的政治,于思想文化领域坚持斗争。他的《天论》三篇是在朗州所写的哲学力作,是他参加社会政治斗争实践的总结,是对政治改革的理论思考。他提出的“天人交相胜,还相用”的命题,把荀子的“人定胜天”的哲学思想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他谪居朗州期间进行着一定的人际交往,他与挚友柳宗元互通诗书,两相切磋与勉励,在思想文化方面二人同有建树。他向遭到宦官欺侮而被贬官的元稹馈物赠诗,颇有声应气求之感。又同白居易唱和,诗友之情至迟是从这时发展起来的。迁谪之中刘禹锡的用世之心仍然是强烈的,他幽愤怨怒的感情在诗文中多有流露,为了寻求心灵的慰藉,他和僧人常有接触。他对禅理佛性的兴趣正反映了思想深处的矛盾和痛苦。不过,他更多的还是运用与政界故交的联系,以等待新的机遇。从他写给杜佑、李吉甫、李绛等人的书信里,就会看出希望再次得到重用的迫切心情。
6.再贬后三任刺史
元和九年(814)冬,刘禹锡果真盼到了召他还京的圣旨。永贞年遭贬的“八司马”,除死于贬所的凌准、韦执谊与元和四年(809)已经起用的程异外,还有柳宗元等四人同期征还。饱尝远窜况味的刘禹锡,“十年憔悴”(《刘集笺证》第七〇一页),已添白发,承召此行恰是新春二月到京。当时他的心境,由短歌“雷雨江湖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刘集笺证》第六九八页)里宣泄出来。刘禹锡以武陵樵客自喻,把相继来京的同君迁客比作卧龙,内心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昔日生活在荒林野水之畔,备受冷遇,如今耳闻宫殿的夜钟,足将踏入“仙踪”(中央尚书省诸曹郎官进出的地方),真是悲喜交集,不胜感慨。刘禹锡正欲趁时再起,却没想到朝廷旨意翻云覆雨,变得这样突然。三月初又下诏书,再贬刘禹锡为播州(贵州遵义地区)刺史,柳宗元为柳州(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刺史,韩泰为漳州(福建龙溪)刺史,韩晔为汀州(福建长汀)刺史,陈谏为封州(广东封开)刺史。唐代播州为蛮荒僻远之地,赵璘《因话录》说它是“最为恶处”。而刘禹锡尚有八十多岁的老母需要随身奉养,诏命始下,他惊诧不已,“吞声咋舌”(《谢门下武相公启》),呼告无门。柳宗元出于义愤和同情,表示愿意与刘禹锡对换两人贬地,并拟奏疏将以力争。幸赖御史中丞裴度向宪宗苦谏,才得改命刘禹锡为连州(广东连县)刺史。
这次再贬永贞革新诸人,他特遭嫉恨,独被推到播州最恶处。孟棨《本事诗》说其中的原因是刘禹锡春游玄都观,写了《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势利小人们向执政的权贵告了刁状,诬蔑其诗语带讽刺,发泄不满朝廷的怨愤,因而触怒了当局。如果把这与他的《谢上连州刺史表》联系起来推究,就会发现以诗得罪是借口,问题的根子还是在于,上有皇帝和武元衡等权贵心怀遗恨,下有嫉贤妒能的投机钻营者争先谗毁,“广肆加诬”,所以狠加斥逐。那时遭贬官员不许逗留,他带着老母与柳宗元结伴,赶忙上路同行。遥途跋涉十分辛苦,到了郴州刘禹锡又害了疟疾,“扶策在道”,旅途艰难。行至衡阳必得和患难与共的挚友柳宗元分手,临别时刻,友情宦况千种滋味一齐涌来。我们在柳的《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和刘的《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相互咏唱的诗歌里,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两情依依的动人场景。他们更没有料想,这次分离竟成永诀!
元和十年(815)夏天,刘禹锡来到了连州,担任了十年前他首次遭贬所授予的本州刺史官,他说这是“重领连山郡印绶”(《问大均赋》),可知话语中包孕着多少仕途蹭蹬的苦味。但是身为一州的行政长官,毕竟不同于谪居朗州时的员外司马,能够在有限的职权范围内,做出一些有益于地方和百姓的事情。在任一年后,他写了《连州刺史厅壁记》,备述了郡域沿革、山川地貌、物产职贡和气候特征,字里行间流露了喜爱之情。对于“或久于其治,功利存乎人民;或不之厥官,翘颙载于歌谣”的前贤深表景仰。以此证明刘禹锡治理州郡,心目中有追随的样板,行动上有注重调查、把握全局的表现。他的《插田歌》写农民劳动的生活情趣和计吏吹嘘行贿买官的无耻嘴脸,两两对照,反映了刘禹锡作为刺史对世风民情十分清楚,这是为官一方、政通人和的必备条件。连州也是多民族错居之地,在少数民族中莫徭即今瑶族占多数,刘禹锡与他们保持着联系,关心他们的生活状况和生产劳动。他的《莫徭歌》和《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西山》诗,是对瑶族人民友好感情的真实记录。
刘禹锡谪守连州,远离乡园和京师,却能承受着委屈,获罪亦不忘忧国,把自己的忧喜与黎民社稷的命运紧紧地挂靠在一起。当平定淮西叛乱的消息传来时,他写了《贺收蔡州表》倾吐了不胜“踊跃庆快之至”的激情,称颂这次胜利的重大意义是“重见天宝承平时”(《平蔡州》其二)。未及两年,唐王朝消灭了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两河地区军阀分裂割据的反动势力受到致命的一击。他欢欣鼓舞,赞美唐军“兵威神速,旬月之内,鲸鲵就诛”(《贺平淄青表》),高唱《平齐行》两首颂歌。刘禹锡是一位清正的官吏、爱国的士子,更是精于审美的诗人。连州地区的青山秀水、海风鲜云等优美景色和海阳湖畔赏心悦目的胜迹,使刘禹锡心旷神怡。他增设景点,美化环境,以彩笔绘景记事,为我们留下了《海阳十咏》和《吏隐亭述》这样的佳诗美文。他仍然和柳宗元密切地联系,探讨文学、书法、医道、禅理等问题。与薛景晦论证医药处方,薛将所著《古今集验方》赠给了刘禹锡,他以自己编的《传信方》回报了对方。他又同广州刺史马总、衡州刺史吕温等互有诗札往还,以相互交流拓宽知识视野,提高艺术与学术的水平。
然而,不管何时何地刘禹锡是不会忘怀功业的社会价值的。以儒业治国、平天下的追求,永远是他精神家园里无法消失的情结。他左迁连州、时过三年,依旧未获量移,光阴不驻,“常惧废死荒服,永辜愿言”(《上门下裴相公启》)。他这时写的《问大钧赋》充分表露了满腔的抑塞幽怨之情。在他对功业等待无期、悲伤不遇之际,元和十四年(819)冬,将近九旬的老母去世了。按照当时的礼俗法规,官吏丁忧须卸任辞职居家守丧。在护送母柩前往洛阳原籍的途中,十一月经衡阳,突然传来了柳宗元病故的噩耗。刘禹锡既丧慈母,又失良朋挚友,悲痛交加,不可名状。他在《祭柳员外文》中说:“忽承讣书,惊号大叫,如得狂病。”“百哀攻中”,“凄怆彻骨”。柳宗元临终有写给刘禹锡的遗书,希望帮助他抚养子女和编纂遗稿。刘禹锡按照嘱托,妥善地处理了后事,而且三写祭文、两度吟歌,抒发对知己凋落的“千哀万恨”。
刘禹锡在家居丧两年多,其间政局又发生了变动。元和十五年(820)正月,宦官杀害宪宗,拥立太子李恒,即为穆宗。八月,宰相令狐楚复贬衡州刺史,赴任南行,途经洛阳,始得与有十几年文字交往的朋友刘禹锡会面,此后近二十年两人交契益深。令狐楚是朋党斗争中的牛党要员,而刘禹锡终生把他视为亲密的文友,自已却能远离朋党间的争斗,并为时人所认同,可见刘禹锡风操品格的高尚。穆宗长庆元年(821)三月,永贞左迁的韩泰、韩晔、陈谏均获量移,稍得近郡,刘禹锡因守丧直到冬天才授夔州刺史。
次年正月初二到任,按唐制,照例要向朝廷谢上一表。由于宪宗已死,永贞政治风波在最高统治集团内部有所淡化,而朋党争斗日渐抬头。刘禹锡被派往夔州,虽说那里不是上郡名区,但已经比永贞同贬诸人所获量移的程度要好些,他那久被压抑和摧残的心绪开始有所缓解。在《夔州谢上表》里就透露了他心情变化的消息。如果将他到连州的谢上表拿来比较,很容易发现,两篇表文都有对获罪因由的辩白,而夔州的表文多了几句特别值得玩味的话。他说德宗擢他为御史是“知无党援”,颂赞穆宗“大明御宇,照烛无私”,自己到任后颇觉“峡水千里,巴山万重。空怀向日之心,未有朝天之路”的感慨。这几句话真是动了感情,非同官样文章。言外之意,表白自己无辜受贬,希望新君不要像宪宗那样以私怨而斥贤才,更何况自己报国忠君之心是多么的情真意切呵。只要看看刘禹锡在夔州为官论奏的内容,就会知晓他勤政务实的作风与深虑卓识的政见及其坚持革新的精神。
他的第一篇《夔州论利害表》明确说出愿效马周等人,勇于进谏,陈述“当州公务”的利病得失,不甘因循旧章,以尽刺史之责。此表所指利害的具体对象,即是《奏记丞相府论学事》的内容,其中严谨周密地论证了振兴教育的出路。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家人才短缺是教育荒废所致,而教育不振之病在于资金匮乏,使学校“不闻弦歌,室庐圮废,生徒衰少”。强调应革除州县每年祀孔的陋习,节约资金,增加办学投入。经过调查研究,他确切说明:“谨按本州四县,一岁释奠物之值缗钱十六万有奇。举天下之郡县,当千七百不啻,羁縻者不在数中。凡岁中所出于经费过四千万。”他大胆揭露这巨额资金均被经办祀孔的官吏所捞取,对兴办教育毫无意义。他建议如能把这些资金一分为二,用作州郡与国家两级办学的经费,那么教育的兴旺景象将会与“贞观之风粲然不殊”。然而朝中当权者庸暗无能,把这振兴教育的改革措施束之高阁。刘禹锡《夔州论利害表二》所表示的“详求利病,谨具奏闻”,究竟针对什么事情,因陈奏的文章不传,已不得而知。但他在第二表里引玄宗朝裴耀卿论江淮漕运诸弊一事为证,表明自己进谏的必要性,可以推知所陈奏的事情绝非一般问题。
刘禹锡在夔州时期,他的故友韦执谊的儿子韦绚“自襄阳负书芨”、跋山涉水来到郡府所在地白帝城,投谒刘禹锡,生活在他身边,从师求学。刘禹锡时常把所闻旧事讲给他听,后来经韦绚整理,编写成《刘宾客嘉话录》一书。刘禹锡的诗歌创作在朗州出现新貌的基础上,到了夔州又有了重大的突破。这主要表现在他那富有鲜明艺术个性的《竹枝词》《杨柳枝词》《浪淘沙》等作品,成为唐诗百花园中令人瞩目的鲜葩,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是卓然不朽的文学精品,也是诗人经受了生活与艺术实践的“千淘万漉”之后,始能产生出的珍贵的精神成果。
刘禹锡的逐臣生活为他提供了接近劳动人民、了解民间淳美厚朴生活习俗的机会,以及对“甿谣俚音”这种随处可闻的民歌发生兴趣的可能。《旧唐书·本传》记载朗州“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词以教巫祝。故武陵谿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这是他继承骚人传统,学习民歌,从事创作的佐证。他为巫祝写的新词可惜都已亡佚,而他在朗州写的《采菱行》《竞渡曲》亦能显示汲取民歌营养的成效。还应提及的是他的《阳山庙观赛神》等篇已有了描写“竹枝”的诗句,它表明了诗人谪居朗州就把竹枝歌当作审美的对象。在连州,刘禹锡学习民歌的热情有增无减,他称自己的《插田歌》为“俚歌”,意在点破以民歌的形式真实地再现农家生活与个人的真切感受,所以作品有供给采风者保留的价值。篇中“齐唱田中歌,嘤咛如竹枝”的诗句,说明他早已熟谙竹歌曲调。
巴、渝一带是竹枝调的故乡,刘禹锡称夔州或叫巴子国与巴城,这里“民俗聚会则击鼓、踏木牙,唱竹枝歌为乐”(《太平寰宇记》卷一三七)。明代正德年间《夔州府志》也记有此处“渔樵耕牧,好唱竹枝歌”。由刘禹锡写于夔州的《畲田行》可以看出,他在僻州远郡不断深入山庄农村,熟悉百姓生产劳动和乡土民情。他本人历经的磨炼、得到的民歌艺术的滋养,以及现实的政治处境都与往日有所不同了。因而夔州地区欢快悦耳的竹枝歌,会触发诗人依声制词、用其语写其事的创作激情。这样,刘禹锡代巴人而歌的《竹枝词》,和在他之前的顾况、元稹、白居易诸人效仿竹枝歌而自咏的诗篇,则判然有别了。诗人其他的民歌体作品《浪淘沙》九首、《杨柳枝词二首》《纥那曲二首》等,也都是这一时期写作的。他与友朋间的唱和,至此更为活跃,同元稹、李德裕、白居易等人诗札往还尤多。
长庆四年(824)秋,刘禹锡离夔州转任和州(安徽和县)刺史。《旧唐书·职官志》指出,凡州郡户满四万者为上州,户不满二万者为下州。元和六年(811)九月和州始自下郡升为上郡(《唐会要》七十),其地望财赋皆优于夔州。刘禹锡这次被迁调是免除谪籍的标志,露出了渐获重用的苗头。他告别夔州之际游览了神女庙,巫山峡水寄寓了诗人无限的情思。使他不能忘怀的还有为官的责任,他谦言自愧地说:“唯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虽然他“白头俯伛”(《别夔州官吏》),看上去是衰老了,但他不满足诗人的美誉,更要在德政上做出后人铭念的业绩。他沿江东下,在赴任和州的途中遍览山川胜色,俯仰生情,吟咏成篇。他的七律名作《自江陵沿流道中》《西塞山怀古》和古体诗《武昌老人说笛歌》《九华山》《秋江旱发》等,真实反映了其一路上的思想活动和精神面貌。
刘禹锡来到和州,正逢旱灾之后,出于对黎民百姓的关心,他把赈灾济贫当作头等大事来抓。接受了前任刺史的交代,他随即巡视境内,安顿灾民。他在《历阳书事七十韵》里叙述了有关情况:“分庭展宾主,望阙拜恩荣。比屋茕嫠辈,连年水旱并。遐思常后已,下令必先庚。”灾情是严重的,受害时间长、地域广,到处是凄苦无依的孤儿寡母。百姓嗷嗷待哺,燃眉之急是下令开仓放粮赈济难民。他一面办好实事,一面向朝廷奏明灾害实情,“灾旱之后,绥抚诚难”,请求救援,“慰彼黎庶”(《和州谢上表》)。刘禹锡这种忧时爱民、公而后己、务本求实的品质,在封建士大夫中是难能可贵的。因系自然灾害的教训,主持州郡政务的长官必须考虑百姓吃饭穿衣的大问题。于是他在《和州刺史厅壁记》中写下一段发人深思的话。他以连州、夔州与和州比较,指出:“考前二邦之籍与版图,才什五六,而地征三之。究其所从来,生植有本。女工尚完坚,一经一纬,无文章交错之奇。男夫尚垦辟,功苦恋本,无即山近盬之逸。市无嗤眩,工无雕彤。无游人异物以迁其志。副征令者率非外求。凡百为一出于农桑故也。由是而言,瘠天下者其在多巧乎!”这些话不能简单地看作重农轻商封闭意识的流露,而是提醒当政者发展多种副业,不要冲击关系人们生存的耕织生产,否则国家经济就会伤元气。
在政务之暇,刘禹锡不忘以诗遣怀写志。他的《金陵五题》这组不朽的怀古诗写于和州,显示了日趋老辣遒劲的诗笔。同期七绝《望夫石》:“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言浅味永,道出了“素蓄所长,效用无日”(《和州谢上表》),报国无门的怆痛。诗人这时唱出的“望夫人化石,梦帝日环营”(《历阳书事七十韵》)和“恋阙心同在羁旅”(《刘集笺证》第一三九页),可作此诗注脚。然而新机遇的到来,或许比诗人预料的更快些,宝历二年(826)时贤裴度再次执掌朝政,冬天召刘禹锡回洛阳,准备授他要职。
7.再回京师
刘禹锡少年生活在江南,却因没能往游六朝旧都建康(江苏南京)而曾怀遗憾。这次征还卸职,得以“官闲不计程,遍上南朝寺”(《罢和州游建康》),访古览胜,饱赏山水风光,以偿夙愿。并写有《经檀道济故垒》《金陵怀古》等诗,表达了深沉的忧患意识。北上归途,经过扬州恰逢因病罢苏州刺史而返往洛阳的白居易。刘、白两人年齿相同,宦途踪迹相近,交谊之情又不限于诗朋文友。白居易早年曾撰《论太原事状》,揭露拥立宪宗的宦官头目俱文珍的劣迹,义愤之态见于言词。据此可证,他对永贞政变遭受迫害的八司马是深感同情的,而他中年也因权贵嫉恨备尝了沦落失意的苦味。所以,老朋友见面,在诗酒道情之外,更多了一层世路艰难之慨。谈心宴饮席间,白居易悲歌淋漓,唱叹: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慰藉多才而遭不幸的朋僚,刘禹锡走笔成章,写了七律《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应答诗,其中力重千钧、境界深邃、久咏不衰的警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展露了哲人坦荡的胸怀和志士俊伟的气度。从此两人情谊之笃、过从之密罕与伦比,相互唱和几无虚日。刘、白二人还在北归路上,年末敬宗为宦官所害,其弟李昂即位,是为文宗。大和元年(827)春两人一起抵达洛阳。时当文宗初立,重用了一些名臣,稍露出一点儿渴望励精图治的志向。三月授白居易为秘书监,刘禹锡闲居待命,故地重游自然有流年空逝、万事蹉跎之叹。但他不是回头只看过去,而是抬头多往前看,心里期待未来的事业。“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是《罢郡归洛阳闲居》诗中的话,是他思想情绪主导方面的反映。
六月,朝廷任命他为东都尚书省主客郎中,这是对他用世的热情又泼了瓢冷水。只要读读他的《洛下初冬拜表有怀上京故人》《为郎分司寄上都同舍》便一目了然,东都分司官更别无职事,只是参加诸如拜表一类走过场、搞形式的无聊活动。刘禹锡对这种消磨意志的闲差大为不满,连白居易诗里亦说:“谢守归为秘监,冯公老作郎官。”(《临都驿答梦得》其二)把自己的朋友比作老不得志的汉代冯唐,为他发抒不平之鸣。秋天,“永贞八司马”中的韩泰由长安赴任湖州(浙江湖州),路过洛阳,刘禹锡以《洛中逢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相赠,把多年积郁心底的愤懑与悲伤,直率坦白地倾诉出来,在昔盛今衰的感慨中深含着对永贞革新志士的赞美,及宦官乱政、国事日非的殷忧。刘禹锡屡挫不馁的斗志和为国分忧的衷情,从顺宗到文宗,时历五朝而始终不渝,老来弥笃。
因宰相裴度汲引,刘禹锡于次年春被调往长安,任主客郎中。此官为礼部属官,负责接待宾客等项事务。封建官场的险风恶浪使他做了二十三年的逐臣之后,又回到了朝廷郎官的位置上,政治生命的圆圈运动不知需要刘禹锡付出多少代价。他在《初至长安》中叹道:“老大归朝客”,“重见帝城春”,只有终南山的景色依旧,其余的事情都今非昔比了。阳春三月,京都花木争芳斗艳,诗人乘游春赏花的兴会又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并引》:“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诗歌语带讽意是客观存在的,而备受打击的才士缘景抒发感慨也是情理之常,况且不肯折节献媚的诗人呢。但在朝廷这是非之地就不免要有麻烦。《旧唐书·本传》曰:“太和中,(裴)度在中书,欲令知制诰,执政又闻诗序,兹不悦,累转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裴度想重用刘禹锡的打算又告吹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授他为集贤殿学士。其官职为掌管校理经籍,考辨邦国大典,征求逸书,承旨撰集文章。颇具才识的刘禹锡很胜任这些工作,又非常勤于职事,“在集贤院四换星霜,供进新书二千余卷”(《苏州谢上表》)。
起初他还是等待着大展宏图的机遇,“早岁忝华省,再来成白头。幸依群玉府,有路向瀛洲”(《早秋集贤院即事》)。唐人用群玉府喻书殿,把登瀛洲比作儒臣受到推崇和重用。但是大和三年(829)刘禹锡改任礼部郎中,兼做集贤殿学士以来,朝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惯于和宦官勾结的李宗闵当了宰相,接过其父李逢吉的衣钵大搞朋党,排斥裴度与李德裕等人。次年秋天裴度离朝外任,刘禹锡借《与歌者米嘉荣》一诗说出了“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这种意在言外的话,表达了对朝中新贵专横乱政的愤激之情。黑暗的政治环境让刘禹锡很不自安,加上白居易已在大和三年春称疾罢刑部侍郎,去洛阳做太子宾客分司的闲官;而裴度自李宗闵、牛僧孺入相,痛恶其奸谋秽行,为避祸求安,以年高体弱为由,连上三章用刘禹锡代撰的让官疏表,坚辞机务,请求退休。这些来自刘禹锡身边的变动,对他产生了一定的消极影响。他主动要求分司东都,朝廷未准,却久处书殿,无缘晋升。“除书每下皆先看,唯有刘郎无姓名”(令狐楚《寄礼部刘郎中》),就连朋友也在为他叹惋。不过刘禹锡仍然没有绝望,他回答说:“群玉山头住四年,每闻笙鹤看诸仙。何时得把浮丘袂,白日将升第九天。”(《酬令狐相公见寄》)诗里语涉神仙皆是指代仕宦,视其诗意则知诗人仍没有放弃知己者提挈的一丝希望。大和五年(831)十月,他等来了除为苏州刺史的诏书,从此他又经历了四年半的外官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