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选择和组接,匠心独运,创造出丰采动人的艺术境界
选择与组接审美意象是诗人创作心理运行机制的重要部分,“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1]从中可知作者的审美情趣及巧思熔裁的艺术功力。不妨以李颀的边塞诗为例,看看他是怎样选择与组合诗歌意象的。如《古意》: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全唐诗》第1355页,以下凡与之出处相同者皆简标页数。)
诗章前半,充满阳刚之气的意象联翩而至,从征男儿、幽燕侠少、翻滚腾踔的骑士、凶猛剽悍的剑客、状如猬刺裂张的胡须,好似个个电影镜头,以跳跃的方式组接起来,一位栩栩如生的侠客形象浮现在读者眼前。不过,粗犷的意象仅仅反映了人物的身世和性格的豪侠,这和一般描写侠少内容的诗歌没有什么两样。李颀不满足单调的审美评价,他透过一层,看到了人的精神世界的丰富性。诗的后半,用另组意象再展一境。塞上黄云、荒野飞雪、妙龄歌女、琵琶羌笛、泪水洗面的三军将士,这些互为关联的意象揭示了军旅生活的另一侧面。性格豪侠的边庭将士并非一味地铁石心肠,他们中间普遍地存在着恋土眷乡的离愁别怨。诗的前后部分安排了对照鲜明的两组意象,刚柔相济,把军中特有的生活情绪表现得非常生动。李颀抽取与组合意象的审美创造力亦因之获得了发挥。
从创作心理的角度说,意象是外在事物经过主体心灵改造创作的产物。清代章学诚讲:“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之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2]足见,人们心中意象熔铸和选择的方式、能力是与本人的生活经验、学习与艺术实践息息相通的。李颀平生既没有岑参久佐戎幕的经历,也没像高适那样曾三次奔赴塞外,体验过戎马生活。我们在他仅有的5首边塞诗里见不到“高岑”边塞诸作所展观的风雨争飞、鱼龙百变的意象世界。有的倒是凭着学识和才情创造出的诗歌意象,其艺术想象的成分特别突出。这就是说,他选择、组接意象的特点往往是据命意之需,于想象中造境,显示很大的灵活性和独具的艺术匠心。他的边塞名篇《古从军行》,其主旨是抨击玄宗穷兵黩武,大肆开边弊政。但他笔下的行军出征图却是遥想汉武帝兴兵西征的场景。尽管也用时空交错的意象,或昼或夜,或风或雪,又山又河,力求给人以真实的感受,比起高适《塞下曲》、岑参《轮台歌》等有关景况的描写,还是不难体味到李颀诗的空灵。他驱遣意象的奥妙就在于从史料中挹取“公主琵琶”“玉门被遮”“葡萄入汉”的事象,进而推衍、生发,创造出具有现实意义的诗情画境,使意蕴性获得艺术生气,既能实现托古讽今之愿,又有震撼人心的感染力。
应该说李颀写诗得力于他深厚的学识和艺术修养,在他描写音乐的诗里,这种看法将会进一步得到证实。因为音乐形象是以声响的强弱、疾徐、节奏、旋律、和声等有规律的运动反映出来的。人们从音乐中捕捉意象不同于视觉的直观形式,越是有艺术修养的人就越有可能在欣赏音乐时,发生视听联觉,即听到了音乐的声响便产生视觉形象。如“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3]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恰是巧将听觉形象转化为视觉形象,用形绘声,意象玲珑,精彩绝伦:
……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坠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1357页)
诗人驱遣意象巧智百生,特色明显。第一,以幻为真,把超现实的意象和生活中常见之景糅合起来,形容音乐的美妙神奇。“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以虚境幻觉表达对音乐的感受。“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则是用常见景把“师襄奏《畅》”“秦青悲歌”的故事加以典化,强调音乐的奇妙美听。第二,突破主客体的限制,于视野内外广阔无垠的范围里驰骋飞腾的想象,摄制空间意象,构建艺术灵境。音乐是时间艺术,其形象稍纵即逝,要表现它的神韵更非易事。李颀却用对空间意象感受的变化来暗示时间的推移,乐曲的演奏过程极具惊人的效果。试想,身边纷落的秋叶忽而为远处的深松密林所替代。顷刻间,又出现了山中的群鸟、天际的浮云。接着,笔涉万里,异域的风尘也成了观照的对象。诗人灵动的笔墨在宏深的天地里自如调度,把远近、高下之景绘为绚丽的画幅。巨细杂陈,动静映衬,逼真地表现了乐声的势态。第三,在视觉和听觉的结合上摹音设喻,由多种感觉的相互作用唤起欣赏者丰富的审美意象,使之深刻地领略乐曲的风骨。诗中以失群雏雁的哀鸣、别母幼儿的啼哭、山泉洒扫林木、野鹿嘶叫堂下等新颖多样的比拟,用声喻乐,催发读者借助生活经验在更深的层次上去感受艺术。李颀另一首写音乐的诗《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也采用相同手法,由一个知音者的体受神会,放开想象,借助博喻,以多姿多彩的意象,精妙地传达出音乐的美感。
更为有趣的是占李颀诗半数以上的送行赠答之作,其审美意象的表现方法亦带有诗人的艺术特征。例如《送刘昱》,诗人畅想朋友水旅舟行的游程,借秋江引发,句不离水,意象迭出,仿佛身临其境,耳闻目击实地风光似的。《送从弟游江淮兼谒鄱阳刘太守》则临途说远,历数或许行经的名区胜景,无中生有,言之凿凿,把诗人心中的虚境写得历历在目。像这类作品俯拾即是。他的《送郝判官》起笔虚写,通首幻景,简直就是诗人的神游图。然而那落叶、青山、鸿雁、枫林、水驿、夜火、行人、大江……种种意象从诗笔泄出,似风发泉涌,妙语天成。由此观之,李颀不论写哪类题材的诗歌,都能在想象力的推动下,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把古今、未来的空间境界和山川风物与自己的心灵融成一体,并按着诗作的旨趣从中撷取意象材料,创作出个性鲜明的艺术作品。显然,李颀诗的意象虽说绝大多数不是超现实的,但它的生成、筛选和组接,乃至锤炼成丰采动人的艺术品,同样离不开诗人独特的想象力、渊博的学识和精深的诗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