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语言显功力
陆游词的语言和他的诗一样,犹如初秋天穹里的颗颗星斗,给人以自然、清新、雅洁、明快的感觉。诗词是语言的艺术。陆游不少诗论都提及了文学语言的问题。“大抵诗欲工,而工亦非诗之极也。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太甚,反伤正气。”很明显,他提倡诗词的语言要在自然中见工巧,在锤炼后显平易,经过苦心加工而不留斧凿痕迹,成为洗练、晓畅的文字。要达到这种程度,必须长期积学苦攻,一丝不苟才行。清人赵翼就看到了这个问题:“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练。抑知所谓练者,不在乎句险语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练也,放翁功夫精到,出语自然老洁;他人数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语了之,此其练在句前,不在句下,观者并不见其练之迹,真练之至也。”(《瓯北诗话》卷六)陆游早年学诗从江西派入手,“自童子时”就热心阅读吕本中的诗文,并汲取精髓。青年时代又拜曾几为师,“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呕心沥血,学得了江西派遣词造句、音律、对仗、使事等一整套诗歌创作技巧,并在自己词中施展了这些本领,使他词的语言具有锤炼之功。周密说,陆游出蜀后每怀旧游,多见之赋咏,如云:“‘裘马清狂锦江滨,最繁华地作闲人。金壶投箭消长日,翠袖传杯领好春。幽鸟语随歌处拍,落花铺作舞时茵。悠然自适君知否,身与浮名何重亲。’又以诗隐括作《风入松》‘十年裘马锦江滨,酒隐红尘,黄金选胜莺花海,倚疏狂驱使青春,弄笛鱼龙尽出,题诗风月俱新。自怜华发满纱巾,犹是官身。凤楼曾记当年语,问浮名何似身亲?欲写吴笺说与,这回真个闲人。’”(《齐东野语》卷十五)这是题材一致、立意相同的诗与词,假如下字炼句的技法不高,最易造成词话重复,或者拼凑字句,意浅气浮,没有真实感情。可是在陆游笔下却能神貌俱似,各有千秋。诗的颔、颈二联,大肆铺张,渲染在成都轻狂游冶的生活,紧扣顶联,又为尾联议论打基础。词的上片写的是诗前三联的内容,在仅有的七个重见字中,除了“裘马”完全复用外,其余都自铸新语。诗的“作闲人”“翠袖传杯”“随歌处”与词的“驱使青春”“酒隐”“弄笛”,皆为同事而异语。诗中“幽鸟语随歌处拍”是单句,而词的“弄笛鱼龙尽出”是含有使动词的复杂句。正因作者费了炼句炼意的气力,词的抒情性明显地浓厚了。清人史承谦说它具有东坡小词的艺术魅力,“读之神往”[13]。
陆游许多语出自然,脱尽雕饰的词,都是用精选过的妥帖准确字眼写成的。如《乌夜啼》:“纨扇婵娟素月,纱巾缥渺轻烟。高槐叶长阴初合,清润雨余天。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醉闲眠。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词中咏物和生活细节的描写,字斟句酌、惟妙惟肖,“纨扇”是用细绢制成的,诗人用婵娟形容它的色彩鲜丽、样子美观,以素月描绘它的形状圆如满月。刻画纱巾的轻软精细,选择了“缥渺轻烟”四个字,“弄笔”二句是生活中两个特写镜头,精雕细刻。诗人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凸显它们的性状,雕琢中不失准确、清新。《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鹊桥仙》“华灯纵博”等首,笔墨遒劲,多出壮语,但雄快能兼圆活,字字句句到口即消,毫无生涩之味,还有《鹧鸪天·葭萌驿作》《渔家傲·寄仲高》等,以口语写真情,不用典,不粉饰,应视为“不隔”之作。以上是从整首词来评品陆词造句用语的严肃认真。
语言是创造艺术形象的材料,在篇幅短小的诗词里,要做到字字敲打,准确拣出明晰精当的词语,镶嵌在最合宜的地方。陆游词中这种恰到好处,搬动不得的字句比比皆是,如“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水调歌头》)。新颖的想象,钦慕的感情,全从“洗”字上露出。诗人长期淤积的浓愁,不“洗”无法摆脱干净,只有英武豁达的知府从容坐阵,指挥若定,人们因时局而勾起的忧愁才能被驱散。一个极为平常的字,用在这里立刻抖出威风,足以抵十当百。李白有“与尔同销万古愁”,“销”字意味着把愁溶于酒中,贴切生动,设使互相移植,势必两败俱伤。诸如“冬冬傩鼓饯流年,烛焰动金船”(《朝中措》),“凤尺裁成猩血色,螭奁熏透麝脐香”(《浣沙溪》),“兰膏香染云鬟膩,钗坠滑无声”(《乌夜啼》),其中动词个个是熟字,一经诗人使用,就显得词意生新,非常精确了。
陆游不仅留心推敲动词,其他词类亦不放过。韩秦华说:“放翁诗善用阴字,以心地清闲,故体贴得到”,如“春在轻阴薄霭中”,“月过花阴故故迟”等“无不入妙”[14]词里阴字凡四见,而“淡霭空濛,轻阴清润”(《苏武慢》),“杏馆花阴恨浅”(《朝中措》)两处。诗词互用,各得其妙。“花阴”“轻阴”在诗里用来描写春与月的态度,语轻意浓;词中却写人们对二者的感受,语意比较实在。“暗”字也是陆游词中用得次数较多的一个形容词:“翻红坠素,残霞暗锦”(《极相思》)。“暗”对景来说,有力地渲染了春老花残的悲凉气氛。对人来说,是精神世界的外露。“征尘暗袖”(《齐天乐》其二)中“暗”字描述了羁旅的劳苦。“惆怅年华暗换”(《水龙吟·摩诃池》),“暗”字概括了诗人的主观感受,熟中见巧,力透纸背。所有这些,都证明了诗人运用语言的能力。
《绝妙好词笺》评陆词说:“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15]化用故实和前人诗句,自铸新词,是当时词坛一种风尚,是经济使用语言的方法之一。陆词用典没有稼轩那么频,更扯不上嗜好成癖。而且陆词使事,大都是选择人们熟悉的,经过自己的再创造,赋予新意,含蓄而易懂。《玉蝴蝶·王忠州家席上作》当叙宴散主人送客时说:“欲归时司空笑问,微近处丞相嗔狂。”笔调纯净,意蕴深厚,前人评它“真不减少游”。不知杜甫《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诗句的人,同样可以理解词表达的感情。对于了解典出何处的人,读起来更觉得有味。再如《水调歌头》“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诗人把方滋比作羊祜,又凝缩羊祜自己的话来推崇方滋。恰当严谨,运化无迹,足可以与稼轩比试高低。“秋风霜满青青鬓,老却新丰英俊”(《桃源忆故人》其五)、“自许封侯在万里”(《夜游宫·记梦》)、“当年悔草长杨赋”(《蝶恋花》其二)等句,是从具体的历史人物、事件及其名言警句中提炼出来的,言简意赅,富于表现力。陆游说过:“白乐天《寄裴晋公》诗云:‘闻说风情筋力在:只有初破蔡州时’。王禹玉《送文太师》诗云:‘精神如破贝州时’,用白语而加工,信乎善用事也。”(《老学庵笔记》卷十)陆游把使典和熔化前人诗句看作一码事,这对广泛利用古书文献,丰富诗词的语言,是很有效益的。由于陆游能以进山探宝、入海采珠的精神,开发语言宝藏,因而他的词锻炼得雅洁明快,朗朗上口。同时,这和他学习群众的口头语言也有直接关系。《好事近》:“湓口放船归,薄暮散花洲宿。两岸白 红蓼,映一蓑新绿。有沽酒处便为家,菱芡四时足。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几乎全用口头语言说眼前事,浅显朴实,用淡墨写闲趣,文情合色。群众口头语是文学语言的不竭之泉。陆游长期生活在农村,经常和朴实的农民、粗犷的渔夫接触,他们活泼朴素、充满生活气息的语言,对陆游的“渔歌菱唱”有着很深的影响。如他晚年的《长相思》:“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侧船篷使江风,蟹舍参差渔市东。到时闻暮钟。”又“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月明收钓筒。头未童,耳未聋,得酒犹能双脸红。一樽谁与同?”词中句句押韵,句式回环复沓,语言通俗、嘹亮。像《渔夫》等词真似一首首民歌,人们欣赏它们,犹如身临渔村田园之中,自然清新的感觉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