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再说寒山诗

3 再说寒山诗

说及唐代诗僧寒山诗歌的艺术成就,很容易联想到他对自己作品估价的两联诗:“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寒山诗究竟贵在何处,能使他如此自信?这需要做具体的分析。因为构成诗歌思想意义和艺术形象的基础,取决于作者理解所讴歌题材的深浅程度及艺术处理的巧与拙。“所谓写得好,就是同时又想得好,又觉得好,又表达得好。”[1]而寒山诗艺术表达手法的突出之点,即能积极地追求一种为下层民众容易接受的技巧,诸如形式灵活的表意手法、明朗机趣的议论和通俗泼辣的语言运用。以自创为工,戛戛独造,对丰富唐代通俗诗派的创作艺术,有着很大的意义。这里拟就有关问题再叙浅识,以求教于方家。

寒山诗表情达意的手段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在固定的形式之中能灵巧善变,不拘一格。从寒山诗的全貌看,现存三百零九首,有三言六篇,七言二十篇,还有个别的杂言,余者均为五言,这多样的体制在通俗诗派僧友的作品里是找不到的[2],即使初唐大家陈子昂的诗集中不也是“竟没有一首七言诗”[3]吗?如果按寒山的记录,他说自己曾创作了“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一例书岩石,自夸云好手”(中华书局版《全唐诗》第二十三册,第9097页。以下简标页数)。可惜这些写于“竹木石壁”和“民家厅壁”上的诗歌散佚过半,否则该是多么壮观。然而,若对其诗字声用韵略加剖析,便能进一步认识寒山驾驭诗歌形式格律的本领。他的诗卷里有近体,亦存古风,放在唐音内不足为奇;但将其还原于寒山生活的“七世纪末至八世纪初”[4]的年代里,就会清楚这在唐诗发展史上是值得称道的。

譬如近体诗:“岁去换愁年,春来物色鲜。山花笑渌水,岩岫舞青烟。蜂蝶自云乐,禽鱼更可怜。朋游情未已,彻晓不能眠。”(9065页)此篇是首句入韵的五律,其中只有“笑”“岩”“蜂”“自”“禽”五字不合平仄,却与每句节奏点和触犯孤平的音节无涉。像这种诗例于七言中也屡见不鲜,《久住寒山凡几秋》(9087页)。原诗无题,举首句以标之。下同)即是证据。显然,在沈、宋完成律体定型的时候,寒山就已经能熟练地掌握这种新兴的体裁了。但需要注意的是,诗人的创作不是单纯地为追求形式美,而是一贯坚守形式服务于内容这条创作原则。对此,他甚至不惧人家的讽刺挖苦。他说:“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9099页)寒山的反击,言切中肯,诗的结句一下子打中了形式主义的要害。正是出于这样的信条,寒山诗的大量篇章是不古不近,非古非近,自由调弄平仄的作品,它的主要特征表现在平仄字声的安排。如:

白云高嵯峨,渌水荡潭波。此处闻渔父,时时鼓棹歌。声声不可听,令我愁思多。谁谓雀无角,其如穿屋何。(9067页)

这类诗是古风还是近体,靠用韵无法辨识,唯一尺度只能看其下字的平仄是否入律。所谓入律,是指字声平仄变换合乎近体诗的格律。“综览全唐诗,五古及一韵到底的七古入律的最少。”[5]寒山的不近不古的诗作,标志就在于有入律的诗句,尤其以五言八句的篇什居多。本来,唐代之前,人们写诗,字声平仄任其自然,律诗产生并形成独立的体裁之后,诗人便在古体中有意避免出现律句,更忌讳律联了。而上面征引的寒山诗,除掉一、六两句,余皆入律,而三、四两句竟成地道的律联。这种诗于寒山作品里俯拾即是,如《一向寒山坐》(9069页)顶联与腹联双双入律。不仅押平韵的诗歌是这样,用仄韵的篇章亦不爽,像《垂柳暗如烟》(9069页)的例子并不难找到。既然寒山能写出工稳的律诗,那么有人再来指责他的不近不古的诗作是“平侧不解压”就未免失之偏颇,而忽视了诗人的创作苦心。可以断想,寒山笔下出现很多非古非近诗歌的原因,是他能够汲取新诗的特点来改造旧体诗,但又不愿囿于近体诗森严格律的结果。这恰好说明,在新旧两种诗体还没彻底分道扬镳之际,寒山力求在一定的形式里灵活巧变,把二者杂糅起来。这样的尝试,对于今天诗歌的革新,不也有一点儿借鉴作用吗?

寒山诗摅情表意的灵活多变在艺术风格上亦有所体现,这点前人早已谈到,“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庄语,有谐语”[6],花烂映发,蔚为奇观。其实,这讲的就是艺术风貌的多样性。不妨以他的四十余首吟啸自然景物的诗章为据,试看其多具姿态的诗风。寒山部分写景诗和陶渊明恬淡自然的田园诗相似。如:“可笑寒山道,而无车马踪。联溪难记曲,叠嶂不知重。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此时迷径处,形问影何从。”(9063页)读这首诗,很容易联想到陶诗《饮酒(其六)》,互相对照,尽管陶诗巧以景语释意,把主观情思感受与客观画面统一起来,比寒山偏重描绘寂历之境,情隐景后,景中寻意的诗有区别,但是,闲远冲和的风神却是双方的共性。

寒山有的写景之作则是典雅工致,琢语平帖,佳句迭出。诸如“白云朝影静,明月夜光浮”,“涧底松常翠,溪边石自斑”,“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旭日衔青嶂,晴云洗渌潭”,等等,假若放在盛唐王、孟山水诗里也不为逊色。寒山诗中不啻有上述的清词丽句,还有典型之章。“丹丘迥耸与云齐,空里五峰遥望低。雁塔高排出青嶂,禅林古殿入虹霓。风摇松叶赤城秀,雾吐中岩仙路迷。碧落千山万仞现,藤萝相接次连溪。”(9087页)八句一气写景,体势未免平直。但与《可笑寒山道》相较,彼为放笔泻出的“率语”,此是藻绘雕饰的“工语”。二者之外另有以“谐语”吟景之歌。“独卧重岩下,蒸云昼不消。室中虽嗡叆,心里绝喧嚣。梦去游金阙,魂归度石桥。抛除闹我者,历历树间瓢。”(9068页)诗中荒山寒岩,僧房云烟,以及抒情主人公的复杂心境,皆用零畸落侣的士子口气吐出,寓真于诞,虚实变幻,自成家数。寒山说他:“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伦。”不错,他的写景和说理之作确能随境设藻,因意造言,姿态横生,可见本色。

但是,自严羽论诗“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严羽《沧浪诗话》)以后,明、清不少学者把说理之诗贬为“诗家旁门”。其实,诗歌功能,言情叙志,论理讽谕不可偏执。对寒山的议论诗也要权衡利弊得失,不宜妄做褒贬。具体说,寒山这类诗有以下几种形态。

第一,起笔点破题旨,通首集中议论一个道理。凡属此类诗写得较有特色的,多是用比兴寄托,笔意生新,却说理鲜明。比方讲,民本思想是儒家的传统理论,人所共知,而寒山对此问题的阐述倒很新颖。

国以人为本,犹如树因地。地厚树扶疏,地薄树憔悴。不得露其根,枝枯子先坠。决陂以取鱼,是取一期利。(9091页)

诗人通过树木生长状态与地力关系进行议论,旨在证明“民为邦本”的道理。可谓“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文心雕龙》),使抽象的思想变为具体可感的形象。诗词尾联又化用《吕氏春秋·义赏》关于“竭泽而渔”的喻义,警告统治者搜刮百姓财富要留有余地。短章小诗接连设比,事浅言深,避免了单纯说教的枯燥之感。像《夫物有所用》《养子不经师》等篇,都是以比兴技法展开论理的成功之作。当然,有的说理诗缺乏形象和感情,尤其劝世警俗的偈诗,满纸讲经论道,千篇一律,令人生厌。

第二,把自己的观点寄寓在艺术形象或具体事物的描写中,既不直说,又理趣明畅。沈德潜认为“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是以诗讲理,深得意趣的样板[7]。这样的诗歌在寒山作品里也不乏其例,而且艺术处理的方法不尽相同。一些诗篇用叙事或咏物做铺垫,结穴处轻点一笔,其理豁然呈露,卒章显意。如:“我见百十狗,个个毛鬇鬡。卧者渠自卧,行者渠自行。投之一块骨,相与啀喍争。良由为骨少,狗多分不平。”(9070页)这首诗堪称一则风趣的寓言。成群结伙身毛蓬乱的饥犬,在寻觅不到食物的时候相安无事,各守本分。一旦见到少许食物便个个张牙舞爪,咬作一团。由此,诗人得出了骨少狗多是导致争斗的缘由。稍想可知,诗人托狗争食,来说明较为深刻的社会道理。正似《贫驴欠一尺》中以贫驴富狗的差别,表白财富不均容易引起社会矛盾的观点。另些诗作是在咏物和叙事过程中流露出一定的思想倾向,使读者从中领悟一定的道理。就像“有树先林生,计年逾一倍。根遭陵谷变,叶被风霜改。咸笑外凋零,不怜内文采。皮肤脱落尽,唯有贞实在”(9082页),一株年深时久,历尽风霜的老树,因它失却当年的柔嫩枝叶和婀娜风姿而遭致后生见笑。诗人驰骋艺术想象,运用拟人手法塑造了一个朴老质直的古树形象,旨在说明论人论事不宜表面化,特别对见多识广、怀有内美的长辈,更不该妄加菲薄。

形象是诗歌艺术的生命,寒山的具有理趣的议论诗,其可贵处主要是能把理念融入物象之内,将“理难言罄”者,“托物连类以形之”[8],读者可以借助形象体味出诗作的立意,这比直言说教更会铭诸肺腑。至于大家熟知的道理,经诗人通过具体事物或形象的描写来发表自己独特的体会,同样能令人耳目一新,使之提高认识能力。例如,生长在河边的树木身遭斧凿刀砍,霜打水冲,寒山就这种现象来证明封建社会人的出身、地位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一幢墙倾瓦落、朽烂不堪的老屋,诗人认为“狂风吹蓦榻,再竖卒难成”,以此告诉人们陈旧的事物倘若丧失了元气,将不可复振。竹篮提水,随装随流,最终必然两手空空,他提醒大家这就是一切骗子的可悲下场。概言之,寒山真像一位下层民众的教员,“经处”多留心,“凡事”善思量,就物推理,因事立言,以诗为舆论工具,孜孜不倦地宣传“道伦”,评说是非,劝世化俗。

毋庸讳言,寒山的说理诗虽然不同于那些直露浅率的说教语录,亦区别于讲经说法的佛家偈言,甚至远比他的前辈、通俗诗派代表人物王梵志的作品表现方法更富色彩,诗的形象、诗的意趣更隽永。但在标举以“兴象”论诗的唐代[9],寒山诗的新巧机趣的议论也不会为人推许和赏爱。到了宋人的手里情形却发生了变化,王安石留下十九首《拟寒山拾得诗》,其说理招数或如《我曾为牛马》诸章,结合具体事物和生活现象,叙议兼施,从中引出某种理念,或如《若言梦是空》者,[10]入笔擒题,然后逐句展开议论,不离说理,两者表意形式与寒山诗相差无几。可惜介甫诗在内容上选用晦词谑语谈虚说玄,宣扬佛道神秘窈深的义理,散发着宗教气味,抛弃了寒山诗具有积极意义的机趣哲理。

南宋朱熹文学造诣颇深,论诗以《三百篇》和《离骚》为圭臬,重汉魏而轻齐梁,主张创作不忘义理这一根本。他对寒山诗也特别感兴趣,淳熙年间,曾与天台国清寺僧人志南书简,祈求他择善本为底样,用大字重新刊刻寒山诗,若书成,“幸早见寄”,先睹为快。后来,绍定时问世的东皋寺本寒山诗,附有陆游与另位和尚可明的柬帖[11],其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从放翁诗里一再表示的要“拟遍寒山诗”“戏用寒山例”[12]来推想,陆游又是多么地喜爱它啊。如“牺象荐清庙,余材弃沟中。二者虽甚远,残生其实同。人当贵其身,岂复论穷通。宁为原上草,一寸摇春风”(《古风》,《陆游集》第1882页),类此放进寒山集里可以乱真的诗篇,在陆游晚归山林的作品之中并不稀罕。不言而喻,寒山诗的议论体裁连同它的通俗化倾向,声响远绍,为后人所发扬。另外,这位禅林中的诗僧,免不了时常要空议佛性禅心,破坏了诗的形象和应有的美感,对后世亦产生了消极的影响。

语言浅畅活泼,诙谐幽默,熔雅俗于一炉是寒山诗艺的又一特色。首先,应指出寒山诗文字浅近,通俗平易,多数篇章提炼口语入诗,如同白话。但是,它并不是那种直言浅意、庸俗不堪,缺乏诗歌应有意境和理趣的语体韵文,而是语浅意远,寻常话写出深刻的思想感情,有弹性、耐品味,朴实遒劲。因此说,读寒山诗如同漫步在山乡间的溪流旁,举目所见,觉得一切都很熟悉;然而步移景变,一路常新,于眼底风光的背后,包含着尤其丰富的内容。例如:“我在村中住,众推无比方。昨日到城下,却被狗形相。或嫌袴太窄,或说衫太长。挛却鹞子眼,雀儿舞堂堂。”(9090页)诗中不论白描或是比喻全用口语,生动形象地勾画了小市民在乡下人面前评头品足,骄满自大的俗态,深刺了封建社会不合理的人情世风,意溢言外,状呈墨中,启人联想无穷。这样作品其通俗易懂的程度,绝不比“老妪能解”的白乐天诗差些。不过,寒山诗的通俗有着自己的家数。

其一,在寒山诗的语汇里大量的词与短语都是农民的口头话,生动质朴,充满乡村生活气息。像“昔时可可贫,今朝最贫冻。作事不谐和,触途成倥偬。行泥屡脚屈,坐社频腹痛。失却斑猫儿,老鼠围饭瓮”(9083页),诗语不避俚俗,几乎全用农夫家常话。直到今天,在口语中人们表达坏运气,还可听到“走平地把脚崴了”“不受老猫气,反挨老鼠欺”。可见,寒山诗朝大众化的方向迈出了多远。再如:“寒山有一宅,宅中无阑隔。六门左右通,堂中见天碧。房房虚索索,东壁打西壁。”(9084页)“瓮里长无饭,甑中屡生尘。蓬庵不免雨,漏榻劣容身。”(9085页)以衡门陋室、炊具空闲的情状来描述贫寒生活,这是农家叙谈唠叨的话题,三言两语,景况活现,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记。特别引起读者注目的是,诗人善用童叟皆晓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以及身边自然现象来喻证某些事理。他的诗竟有十多处,以狗的意态借题发挥,见解独到。如前文提及的《我见百十狗》《贫驴欠一尺》两诗,企图用动物的生存竞争来解释社会矛盾。还有“狗咬枯骨头,虚自舐唇齿”比喻枉费心机的追求。以沦落诗人之作“题安餬饼上,乞狗也不吃”抨击“糠秕养贤才”的黑暗现实。这比李白的“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要泼辣、激愤得多。至于猪、驴、狐、鼠之类在寒山笔下成了被无情鞭挞的丑类。

寒山诗的语汇里还有一种属于群众口头上固定的传言。它高度概括了劳动人民生活斗争里各种知识和经验,闪烁着哲理的光芒,仅摘数句,足可管窥一斑:“蚊子叮铁牛,无渠下嘴处”,“土牛耕石田,未有得稻日”,“黄连揾蒜酱,忘计是苦辛”,“岁月如流水,须臾作老翁”,“老鼠入饭瓮,虽饱难出头”,“骅骝将捕鼠,不及跛猫儿”,“凿墙植蓬蒿,若此非有益”,等等。这些可能是当时辗转流传于民间的俚谚和歇后语,它们为寒山诗带来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这是诗人勤苦学习和吸取下层民众语言的结果。高尔基讲过:“一般说来,朴素的保姆、赶车的、渔夫、乡村的猎人和其他生活穷苦的人,对文学语言的发展,都有过一定的影响,但文学家从日常口语这一自发性的巨流中,严格挑选了最准确、最恰当和最有意义的字眼。”总体衡量,寒山炉冶群众口语的功力是较深的,在唐代通俗诗派作家中首屈一指。可是,时而缺乏文学家那种严格的态度,仍和其他僧众一样,喜以通俗语言宣传佛门教义。这同他由浩瀚的日常口语巨流中锤炼出鲜明生动的词句、丰富诗的语言,应该区别开来。

其二,寒山诗用典亦能口语出之,黜贬文饰,变雅为俗,看似简朴活泼的诗句,又往往都有出处。它不同于摭拾典故、雕章琢句的闲士文人诗,也异于“不守经典,皆陈俗语”的民间歌谣。当时,这是新奇的表现手法,招致了书呆子们的非难。因之寒山表白:“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9101)这说明,诗人作品里即使是人们熟悉的俗语常谈,有的也是从典章故实中运化而来的,我们透过简朴语言的外表,还可感受到它古雅的一面。试用“感士不遇”诗为例。“极目兮长望,白云四茫茫。鸱鸦饱腲腇,鸾凤饥彷徨。骏马放石碛,骞驴能至堂。天高不可问,鹪鵊在沧浪。”(9070页)征引宋玉《九辩》的一段话:“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故駶跳而远去。凫雁皆唼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两相比照可查,前者多数词句取熔于后者。像这样摄自典籍材料,变艰深奥衍为平易自然,并能根据自己的认识赋予新的意思,其例证比比皆是。《富儿会高堂》就是由《战国策·秦策》中甘茂当着苏代讲的“江上处女”的故事化来的。《庄子说送终》抽取了《庄子·至乐》《三国志·吴志·虞翻传》、裴松之注引《虞翻别传》和《史记·伯夷传》里的互不相关故实,以切近的语体,表达了超然物外、傲岸不屈的人生态度。

以上例举犹如旧瓶装新酒,一看便知出典。有的则似水中着盐,把出典融于词句当中。如“圆凿而方枘,悲哉空尔为”是化用《九辩》中的“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 铻而难入”。又如“为染在薰莸,应须择朋侣”化用了《墨子·所染》中的“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与《左传·僖公四年》中的“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另有“决陂以取鱼,是取一期利”,“谁谓雀无角,其如穿屋何”,“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涧底松常翠”,“脉脉不能语”,等等,从字面看不易觉察使事,而出典的用意已含蕴在诗句当中。总之,这样下俗语、用熟词,却又讲究出处的诗法,为寒山的创作展示了既通俗亦“合典雅”的独特面貌。尽管有人奚落嘲讽,但是他的出经入史,驱遣佛老“涉猎广博”(《困学纪闻》卷十八),兼带风趣谐谑的诗歌,得到了“以学问为诗”的宋代歌手的推许。

文学创作来自作家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感受,而这感受又往往与其人生道路、世界观、心理结构有着直接关系。据《寒山子诗集序》说,寒山出家为僧,贫苦不堪。身上衣着服饰是“桦皮为冠,布裘破敝,木屐履地”。日常食物是“残余菜滓”“山蔬野果”。这样令人难以忍受的生活,他倒觉得“逍遥快乐”“自乐其性”。其实,这是表面文章,从寒山诗歌可窥见他内心是矛盾的、痛苦的。原来,他是有着传奇色彩的人物,嘴上说自己是“从生是农夫,立身既质直”,实则,他并非一个地道的庄稼汉,而是“一生慵懒作,憎重只便轻。他家学事业,余持一卷经”(9094页)。远在隋朝,科举制度就进行了重大改革,废九品中正,设进士、明经二科取士。唐承隋制,仍以进士、明经二科为主。这对寒山想必有相当的吸引力。因他的努力,与其尚未弄清的背景条件,也曾踏上了仕途,得到“明君”礼遇,“东守”“西征”,还染上了文人的积习,登山临水,到处浪游。丰富的阅历、爽朗的性格和大自然的陶冶,为他的诗歌创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我们不晓得什么缘故使寒山从仕进的道路上摔下来,竟成了一个落拓失意者。他在很多诗里为自己的遭际喊冤叫屈。“一人好头肚,六艺尽皆通。南见驱归北,西风趁向东。长漂如泛萍,不息似飞蓬。问是何等色,姓贫名曰穷。”(9081页)人生际遇潜在变数,统治集团内斗,个人奋斗受挫,经济日益贫困,跟踪而来的便是社会的冷遇。朋友离散,亲戚疏远,就连自己的骨肉也嫌弃他,“贫贱骨肉离,非关少兄弟。急须归去来,招贤阁未启”,“缘遭他辈责,剩被自妻疏”。在世俗上想混下去是太难了,于是产生了“抛绝红尘境”的思想,迈进沙门。不料,等待他的是寒岩土室,冻馁迫身。寺院内的闲杂活计又压在他的肩上。与此相反,上层僧侣身居高门深院,碧砌丹楹,食用山珍海味,呼童使仆,过着骄奢淫逸的寄生生活。如果说寒山出家为了逃避现实社会对他的歧视和压迫,那么佛教寺庙内的阶级对立和差别,一定在他的心灵上造成新的创伤与痛苦。“月尽愁难尽,年新愁更新”,“莫怪今憔悴,多愁定损人”。

本来在以往经历就饱谙了生活艰辛的寒山,比一般封建士大夫文人更有条件和可能深入农村社会,接触农民群众,了解他们的思想情绪,心理上有更多一些相通之处。加之,宦游和求佛路上遇到的坎坷波折,使他对现实社会,特别是农村天地的认识,具有相当的深度。所以,他能够不同于那些向上爬的封建文人把自己的作品当作进身之阶,也不同于视野狭窄的诗僧局限于禅林生活。这就是他在诗歌创作方面,冲破时尚及佛家的束缚,别调自弹,以通俗易懂的诗篇干预生活,反映广大民众的某些愿望和要求的基本因素,也是他在诗艺方面积极追求广大民众喜闻乐见的表现技法的原动力。列宁指出:“……浅薄同通俗化相差很远。”[13]写好通俗诗同样需要深邃的思想,老练的诗笔。就后一点说,寒山青年时期曾发奋读书,“三史”“五经”爱不释手,后来专心攻诗,夜以继日。“满卷才子诗,溢壶圣人酒……霜落入茅檐,月华明瓮牖。此时吸两瓯,吟诗五百首。”学习前人,寒山不辞辛苦,而独自的创作活动更得耗费心血。他深有感触地说:“闲居好作诗,札札用心力。”我们在寒山诗里可以找到他借鉴《诗经》《楚辞》、乐府民歌等许多地方,还须承认庄老著作和佛教文学对他说理诗、通俗诗的影响。正是寒山的特殊文学修养和他敢于标新立异的艺术实践,才会在万紫千红的唐代诗苑中培植了一株清秀的山花。虽然它比不上巨匠大师光彩照人的硕果,但它独自成格的风貌和美学情趣却赢得了辛勤艺术探索者的喜爱。

【注释】

[1][法]布封:《布封文钞·论文笔》,任典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9页。

[2]《王梵志诗校辑》共收诗三四八首,仅有七言九篇,六言一篇,余皆为五言。《全唐诗》卷八百七收拾得诗五三首,除有四首七言确认拾作外,剩下均是五言诗。中华书局,1983年。

[3]唯有蜀刻本《陈子昂先生全集》有《杨柳枝》七绝一首,尚真伪难定。

[4]任继愈:《宗教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第1041页。

[5]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61年,第438页。

[6]《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三册,第3114页。

[7]丁福保:《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55页。

[8]丁福保:《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23页。

[9]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

[10]《王文公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565页。

[11]万曼:《唐集叙录》,中华书局,1980年,第9-10页。

[12]《陆游集》,中华书局,1976年,第675、1099页。

[13]《列宁全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