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婉约派抒情手法,于雄放中见曲折
词坛分婉约、豪放两派由来已久。就词的表情而言,前者绸缪婉转、蕴藉缠绵,后者奔腾驰骛、豪宕雄快。陆游却是豪放派队伍中善于运用婉约派抒情方法的高手,在他的词里,我们会明显地感到,无论是爱国激情,还是生活中的忧乐,以至在困境面前的思想起伏、感情的沸腾,都能委婉吐出、曲折尽致,形成饱满多姿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它如磁铁般吸引着、感染着欣赏者。如《鹊桥仙·夜闻杜鹃》: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艺术就是感情。”(《罗丹艺术论》)这首词蕴含的深挚悲郁之情,使它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全词经过三次迂回转折,由景及事,由事而情,让诗人的身世之感一宕一折地从胸臆中流出。开头,一幅阴郁的画面:暮春暗夜,风雨如磐,一幢草房孤守江边,阒无声息的小屋里透出了一丝昏黄的灯光。这是诗人现实生活感受的折射,它揭示了抒情主人公悲凉的感情色彩,构成了词的第一层意思。雨过天晴,云破月来,夜空中传来杜宇声声凄厉的鸣叫,惊破了诗人的孤梦,无限的悲苦向心头袭来,清泪夺眶而出,诗人完全陷入忧戚之中,这是第二层意思。词的抒情至此深化了,由前面用景语托情,发展为抒情主人公直接叙事吐情了,这里的情不再是一般的愁绪,而是政治上孤独和寂寞造成的怆痛。最后,诗人把政治的冷落感和去国离乡的慨叹紧密结合在一起,借鹃啼而发,寓悲愤于缠绵,寄托遥深,使人倍觉词的感情沉郁,形象生动饱满。
依照常州词派的主张:“词贵寄托,所谓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陆游这首词抒写由杜宇叫声触动的身世之感,徘徊婉转、自然成文,这种寄托之词不正是常派所赞誉的吗?然而陈廷焯固守“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把感情热烈、充满怨愤的陆词视为粗鄙,从而也就武断地否定了陆词抒情手法的真实特点。《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在抒情上亦有其代表性。上片纵笔直书、骏快奔放,极写南郑雄伟豪迈的戎马生活,在恢宏广阔的背景上塑造一位丰彩动人的儒雅将领的形象。下片突然转折,详写来成都以后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樽前。”这里振奋的情绪一落千丈,大有英雄失路,悲慨凄凉之感,恰与上片形成抑扬分明的层次。词的煞尾处另作推宕,诗人情绪再次激扬,提出了本词的主旨:“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经过几次层折顿挫便将诗人政治上遭到打击之后,产生的复杂思想感情无遗地表露出来。像这样雄放中见曲折,挥洒淋漓而又婉转致情的词篇,还有《夜游官·记梦寄师伯浑》《绣停针》《鹊桥仙·华灯纵博》《谢池春·壮岁从戎》等不少的篇目,它们表现了陆词的抒情特色,这在陆游之前的豪放派词人作品里是难以找到的。
雄文大手的苏轼,关于他的词风素有关西大汉操铜琵铁板唱“大江东去”之喻。《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他的一篇迥乎前人又见颂于来者的代表作,诗人先用同样的色调绘景写人,构成一幅雄浑壮丽的画面,流露出热爱生活、向往功名的心情。然后轻轻一折,针对自己沦落失意的遭际,发出了“人间如梦”的感喟。诗人入世与出世两种矛盾思想,只经过一次转折便清楚地交代出来了。而且词中的消极悲观情绪已被追求理想的澎湃热情和达观的人生态度所掩盖,通首诗人的感情仍如东流的大江,一泻千里。而陆词的那种回环曲进的抒情方式与此大不相同。
再拿张孝祥和韩元吉两家词来比较对照。张比陆小七岁,但蜚声词坛的年代当略早于陆。[7]他的十来首表达爱国激情的词章几乎都是用长调写成的,景物描绘在每一篇中占有很大的比重,旁衬侧烘,驰骋慷慨激壮之情。《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是诗人在绍兴三十一年(1161)冬听到宋军大破金兵于采石矶的捷讯,喜不能禁,于是,把当时兴奋的心情和乘胜杀敌报国的愿望,一气贯注在词中。这里的抒情和他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水调歌头·凯歌上刘恭父》一样,“寓以诗人句法”(毛晋《于湖词跋》),“如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8]不似陆词长篇曲折三致意的写法,倒很像苏轼词横放杰出的作风。
韩元吉也是一位在当时享有声誉的词人,黄升说他“文献、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花庵词选》)在爱国主义思想基础上他与陆游、辛弃疾结成了深厚的情谊,互有酬答之词,共勉志业。韩词健美丰腴,言情比较明快。乾道六年(1170),韩、陆同游镇江金山,均有词相赠,从中可以大体上看出各自抒怀的手法。陆作《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禁门钟晓,忆君来朝路,初翔鸾鹄。两府中台推独步,行对金莲宫烛。蹙绣华鞯,仙葩宝带,看即飞腾速。人生难料,一樽此地相属。回首紫陌青门,西湖闲院,锁千梢修竹。素壁栖鸦应好在,残梦不堪重续。岁月惊心,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一欢休惜,与君同醉浮玉。”开始直写友人精明强干、声动宫禁,暗寓自己初任朝官便露头角的事实。歇拍处突然一折,发出仕路坎坷之叹。换头跃起,逆接词首,继续追怀往事,直至“残梦”句戛然而止。以下再折,上承前阕结句,志士不平的愤怨由肺腑中自然流出,感情沉着,实为一篇之主脑。末尾愁云逸去,作达观语以自解。这就是陆词婉转吐真情的说明。韩的答词是《念奴娇·次陆务观见贻念奴娇韵》:“湖山泥影,弄晴丝、目送天涯鸿鹄。春水移船花似雾,醉里题诗刻烛。离别经年,相逢犹健,底恨光阴速。壮怀浑在,浩然起舞相属。长记入洛声名,风流觞泳,有兰亭修竹。绝唱人间知不知,零落金貂谁续。北固烟钟,西州雪岸,且共杯中绿。紫台青琐,看君归上群玉。”从时间脉络单纯分析两词的结构,都起笔于回忆,收结于现实,最末提出自己的愿望,如出一辙。但韩词中诗人的情绪一直被两人的友谊所激动,不论追记以往的关系,还是倾述眼前的嘱托和鼓励,始终是兴奋的。显然,韩词的抒情方法也不同陆词那样起伏变化、流转回环。
总之,在豪放派歌手中陆游保持婉约词人的传统抒情手段是突出的。魏庆之在评陆的《月照梨花》“霁景风软”一词时指出:“此篇杂之唐人《花间集》中,虽具眼未知乌之雌雄也。”(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谭献认为放翁词“秾纤得中,精粹不少,南宋善学少游者惟陆”。[9]前人的这些看法,透露了陆游继承婉约派抒情技巧的信息。不过,他们只是从陆的爱情、咏物词的方面立论的,而忽视了抗战爱国词与闲适词也具有这种特点。它们所不同的是,前者寓婉转于倩丽,后者在豪放中见曲折。
对于韵文的抒情来说,词优越于诗,它的参差灵活的句式、独特的平仄韵律,使它有着丰富的节奏感和音乐美,宜于表达比较深长细腻的感情,所谓“诗情不似曲情多”。(杨慎《词品》卷二)形成陆词抒情特点的原因除了发挥词的这种抒情功能而外,还和作者充分地调动艺术手腕有着直接关系。首先看一看陆词表现的丰富想象力,如《蝶恋花》:
水漾萍根风卷絮。倩笑娇颦,忍记逢迎处。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
梦若由人何处去。短帽轻衫,夜夜眉州路。不忘银缸深绣户,只愁风断青衣渡。
这是一首写男女恋情的词。以倒叙开端,工笔刻画当年两人情相依恋的场景。在这细节描写中,表现了抒情主人公的眷念之情。接着一转,嗟叹时过境迁、好景不长,似乎对过去的一切都绝望了,从怅恨中衬出恋情的浓挚。下片围绕着诗人的想象,以灵活的笔墨,绝处逢生,逐步把抒情主人公形象丰满起来。诗人懂得,现实生活中不可挽回的失恋,只能在梦境中得到补偿。所以,这梦就特别值得珍视、追求。出人意料的是,在描述恋人的梦想之后,又生出新的枝节,连同美梦一道都被打破了。词收笔掀起的波澜,造成通首一意三折的变幻,婉转相生,饶有情味。“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别林斯基语),陆游以丰富的想象力开拓了词的意境,旁见侧出,“一步一态,一态一变”,(王又华《古今词论》)展现出一幅幅图画,有助于婉妙抒情。
例如他的一首咏梅抒怀词《朝中措·梅》,一开始就大胆地把梅比作一位俏丽、幽独的少女,在描写她悲惨命运的笔墨中揭示了她的孤傲不群、芳洁自爱的性格。接着诗人加进自身的经历,创造出以梅喻人、喻己的浑含意境:“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诗人词笔巧在没有停留于一般的比附上面,去感叹自己“孤恨清香”的操守,而是匠心独运,收尾一语双关,既写人、又指花,蕴藉隽永、余味无穷。在《南乡子》中,诗人描写了淳熙五年(1178),在成都奉诏还临安前的矛盾心情:“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上片诗人全凭想象,以虚笔记梦,设计进京的航程,流露出发前急不可待的思想情绪。下片翻转新意,实写临行怅惘的愁苦。这时诗人入川宦游已经八年了,事业上仍然没有多大的建树,自己在朝中的老朋友,大都地位发生了变化。因而一方面盼望返回久离的乡国,另一方面由于自己的功名事业无成而无限感慨。诗人借助想象,严谨而曲折地把他的复杂感情倾吐出来。
梦境是陆游驰骋艺术想象的“用武之地”,这已成文学史上众所周知的佳话。但梦却概括不了陆游在词中表现的丰富想象。他一会儿骑鲸遨游,腾云跃渊,一会儿走进民族的历史,吊古伤怀,诗人的心灵几乎一直在飞翔。眼前的景物最易引动他的遐想,山顶的松柏能留他做客,扇面的小景会“自生风凉”,双燕逗他想到情侣,征鸿又刺激游子的乡国之思。那足以引起抗战救国联想的事物,更是一触即发,浮想连翩。如此奇思联想,真到了“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的地步。在词中诗人的感情也随着纷至沓来的艺术想象境界,尽情披露,从而呈现出了曲折多变、摇曳多姿的面貌。
其次,比兴手法的运用,也是形成陆词抒情特点的一个重要原因。按宋人的说法。“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斐然集》卷十八)比兴离不开情,情也需要比兴来表现它。陆游常常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会在词的形象里,寄意言外,深婉传情,收到了耐人咀味的艺术效果。他的以比兴体写的三首咏梅词,生动地体现了这一点。《卜算子·咏梅》在歌颂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之中,表现自己的高风亮节。《朝中措·梅》用梅花的形象自慨身世,《满江红·夔州催王伯礼侍御寻梅之集》是以楚山巴水间的梅花自喻,托情于物,吐露自己的心事:
疏蕊幽香,禁不过晚寒愁绝。那更是巴东江上,楚山千叠。欹帽闲寻西瀼路,亸鞭笑向南枝说。恐使君归去上銮坡,孤风月。
清镜里,悲华发。山驿外,溪桥侧。凄然回首处,凤凰城阙。憔悴如今谁领略,飘零已是无颜色。问行厨何日唤宾僚,犹堪折。
“疏蕊幽香”的梅花,长得娇艳,品格高雅,不幸“山颠水涯”包围了她,“晚寒愁绝”困扰着她。诗人同情梅花,意在自怜自惜,抒发“流落天涯之叹”(2457页)。“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陈于笔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动则为兴,托物而陈则为比,是作者固已酝酿而成之者也。”(《围炉诗话》卷一)陆游写这首词的时候身任夔州通判,其间,他觉得自己处远州、类闲官,无法为国家做一番事业。但又不甘自弃,希望得到进取的机会:“问行厨何日唤宾僚,犹堪折。”诗人通过梅花的形象,把自己的忧郁和热望一古脑儿表露出来。
闺情宫怨是诗歌的传统题材,用香草美人作比兴,屈原的《离骚》就是成功的典范。但在词中用男女之情表达忧国之思的作品,常州派曾胡乱吹捧温、冯之词属于这类的典范。其实,陆游之前并不多见,辛弃疾这方面的力作,也稍晚于陆词,因此说陆游对后人有开启之功。如在《清商怨》中,假托男女爱情的破裂,抒发由于政治变幻引起的愤怨和痛苦的心情。词的抒情主人公,在初冬乍雪的寒夜,茕独一人,投宿山驿,村醪入肠,燃起他心头的悲伤:“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恩爱一时的幸福生活彻底破裂了,在这严酷的打击下,他感到黯然神伤,遗恨无穷。朱彝尊说:“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词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子之言,通于《离骚》、变《雅》之义。”(《曝书亭全集》中的《〈红盐词〉序》)乾道八年(1172)秋,四川宣抚使司军事反攻的决策,因皇帝的食言,王炎幕府的解散而破产了。政治上的这次变动给恢复事业带来巨大损失,陆游感到痛心疾首。他从南郑前线撤下来,在去往成都的路上,不断用诗词来发泄苦闷情绪,这首词以比兴方法就更显得用意曲折。后来,诗人又以妃嫔的口吻创作了一首《夜游宫·宫词》。据《宋史·宰辅表》载:“乾道九年正月己丑,王炎罢枢密使,以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四年前,王炎出任宣抚使时,秉承孝宗皇帝的旨意,于川陕之地准备北伐,曾几何时,竟被束之高阁了。陆游对孝宗的反复无常特别气愤,于是他以塑造失宠的妃嫔形象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
簌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
词首的“独”字便指出了妃嫔的厄运,她已经被打进冷宫了。现实生活中丧失了爱情,一切不幸都落到她的头上:求梦不成,痛苦无由解脱;纾忧无法动笔,泪水溅纸;她思前想后,叹惋不尽。作者笔墨层层脱换,把妃嫔的悲伤酣畅淋漓地描绘出来。下片“簌簌”二句一转,以反问句式强调了她不可改变的悲惨命运。收结三句再转,将妃嫔的悲极生怨,怨极带恨,于通篇刻画深细,隐微曲折,妃嫔的感情极尽错综复杂变化之妙。借此,形象地表现了抗战派壮志难酬的激怨。
“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陆游巧于比兴,能于词中以形象委婉致情,“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刘熙载《词概》)“骚人三昧”并非玄妙难解,陆游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里,阐明了这个问题,认为生活实践是它的温床。可见,比兴的运用,抒情的曲折生动,决不是诗人故意作态,单纯玩弄艺术技巧。这里固然要汲取前人的艺术营养,更重要的是取决于作者思想感情,以及对社会生活的理解。陆游说:“夫文章,小技耳,然与至道同一关捩;惟天下有道者,乃能尽文章之妙。”所谓“道”,就是作者的思想修养,认识客观世界的能力。毛泽东同志指出:“文章是客观事物的反映,而事物是曲折复杂的。”[10]诗人如果能够真实地抒写在现实生活中的思想变化和复杂心情,那么他的抒情必然是委婉深致、曲折感人的。杜甫的诗为我们提供了说明问题的佐证。陆游认为:“少陵天下士也,早遇明皇、肃宗,官爵虽不尊显而见知实深,盖尝慨烈以稷、契自许。及落魄巴蜀,感叹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杜诗沉郁悲壮的感情、顿挫跌宕的格调,出自他爱国忧民之心与卓异的才华,二者缺一不可。陆词的抒情技巧和他的文学主张是多么合拍啊!真实的感情是具有感染力的,刻意追求曲折的无病呻吟,只能令人生厌。陆游运用想象和比兴等艺术手法,以丰满多彩的形象,寄寓自己的爱国热情、身世感慨,使自己复杂而浓重的感情在词中再现出来,这种抒情技巧是富于生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