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爱国词作比较集中、强烈地反映南宋社会本质,首先肯定它的思想意义是必要的。但陆词从多方面描写千汇万状的社会生活,其文学价值也应给予足够的重视。例如兄弟情谊、游子思乡、农村风物、官宦生涯,甚至少女倩姿、飞燕、鸣蝉,日常生活中激起的一点儿浪花,头脑里闪过的一丝感想,诗人都无不捕捉,熔为辞章。而其中数量最多、影响较大的,还是他的爱情词和反映退隐生活的闲适词。

爱情像一株美丽鲜艳的花朵,以它独有的形态体现着人类一种健康纯洁的感情,展示着每个历史阶段的社会生活。古往今来,有多少艺术家用自己的才华为它歌唱,陆游就是一位以词描写爱情的能工巧匠。放翁词里,约有五分之一是写爱情的,章章寄恨、语语道情,真挚生动,是诗人爱情生活的投影,对于揭露封建婚姻给青年带来的不幸是有典型意义的。他的《钗头风》是一首人们熟知的爱情绝唱。南宋人陈鹄、刘克庄、周密都在词话里记载了它的本事。词中陆游根据自身婚姻悲剧的真实感受,揭露破坏他们美满爱情的恶势力:“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封建礼教戕害了多少热烈幸福的爱情?葬送了多少男女的青春?让沉忧积郁折磨他们终身。“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读起来令人肝肠寸断、心骨裂痛!难怪陆游六十八岁之后每隔六七年时间就来沈园故地写诗吊念情人。嘉定元年(1208)春,诗人留下了生前最后一首爱情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是一首八十四岁老人用热泪谱写的恋歌。

沈家园是诗人六十年前与唐婉别离后又邂逅的地方,它距陆游居住的村庄有十多里路程,诗人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还来到这里,追忆往事,缅怀故人。可见,纯真的爱情,在陆游看来,比似锦的花儿更美丽。它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凋谢,也不会因为境遇的改变而冷落,诗人心中的唐婉是任何势力也分不开、夺不走的。《词林纪事·卷十一》引毛子晋语:“放翁咏钗头凤一事,孝义兼挚,更有一种啼笑不敢之情,于笔墨之外,令人不能读竟。”陆游生活的时代,是封建专制十分残酷,封建思想相当强大的历史阶段。陆游把对封建礼教的愤恨辗托于诗词,通过抒情主人公形象控诉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表现自己纯洁的精神境界,这种反封建婚姻的社会意义,恰是卫道者们不敢正视的。

中国妇女在封建社会里要受着宗法思想和制度的束缚,她们被压在社会的底层,婚姻的悲剧和不幸,大都由她们做出重大牺牲。所以,那些持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词人总是在歌颂忠贞不渝爱情的同时,对妇女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陆游在《朝中措·代谭德称作》里,描述了一位珍视自己爱情的少女,她身为歌伎,却以“托春醒”的理由拒绝逢迎无聊的男人。相反,对自己的情人倒是怀着一团火似的感情。一夫多妻制的婚姻,恩格斯把它称作“历史的奢侈品”,是“富人和显贵人物的特权”[4],他们常常讨新弃旧,玩弄女性,丧尽天良。陆游的《解连环》以描写女子失恋的痛苦,批判男子的忘情悖理。“漫细字,书满芳笺,恨钗燕争鸣,总难凭托。”薄情的男子狠心地将她遗弃,一场爱恋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反而把她拖进了孤独、凄苦的深渊。

可是,丧失了政治、经济地位的女子,永远是弱者。她们在负心的男子面前,常常饮恨吞声,寄希望于重圆。“刘郎已忘故约。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两意初着。”这痛苦的回忆,哀怨中流露着愤恨。即使这样,恋女仍想“京兆眉残,怎忍为新人梳掠,尽今生弃了为伊,任人道错”。受情的初衷在少女的心中植根是多么坚实!男子背约没有动摇她的信念,她准备为专一的爱情“尽今生”了。背约与守信,在同一词里,就像渭水泾流一样的分明。诗人强调的是爱情的忠贞笃实,就在恋女的形象里蕴蓄着批判力量,这是陆游爱情词耐人寻味的原因之一。“在每一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可作为一般解放之自然尺度。”[5]陆游的《风流子》反映了妇女对自由婚姻的追求,以及她们在封建制度压迫下屈辱的遭遇:

佳人多命薄,初心慕德耀嫁梁鸿。记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蟾滴夜寒,水浮微冻,凤笺春丽,花砑轻红。

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空羡画堂鹦鹉,深闭金笼。向宝镜鸾钗,临妆常晚,绣茵牙版,催舞还慵。肠断市桥月笛,灯院霜钟。

词中的少女希望做东汉孟光那样具有高尚道德和人格的妻子。于是,她不辞艰辛、夜以继日、寒暑不辍,终于练就了一身出色的技艺。然而,冷酷的封建社会把她推进了火坑。少女的梦想化为云烟,伉俪深情的爱情生活,只能“空羡”而已。“临妆常晚”“催舞还慵”,旧社会秦楼楚馆、歌台舞榭的背后,掩藏着广大妇女的恨海愁山,她们美妙的青春、贞洁的感情统统被封建制度这条毒蛇吞噬了,剩下的只有空虚和惆怅来摧残她们可怜的生命。《白雨斋词话·卷七》评论这词是“放翁伤其妻作也。词不必高,而情极哀怨”。陆词的作意还有待考辨,但有一点倒值得人们深思,陆游的恋歌所以写得情真意切,为苦难的妇女宣泄不平,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熟悉歌伎舞女的生活,尤其自己政治失意,对于她们的悲惨遭遇更有同病相怜之感。这样就能理解充溢在词中的哀怨之情,是诗人真实生活感受的自然流露。这比起婉约派某些词人同类题材的作品要深沉、真挚得多了。不妨以“花间集之冠”温庭筠的词为例来作比较。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更漏子》

在温词中类似这样堆砌华艳辞藻来形容妇女容颜体态、服饰闺房的作品比比皆是,读者嗅到的只是粉馥脂芳,看见的唯有鬓光钗影,灵魂空虚的娇贵妇女形象,其主题意义根本无法跟陆游的爱情词相提并论。时代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泉头,它一经流入有成就的作家手笔,便会结出丰硕的果实。“士行尘杂”的温庭筠一辈子沉沦下僚,民生国事,他并不热心。爱情词出自他的手里,往往是像一堆徒有艳色的纸花,时代越向前迈进,它的面孔也就越可憎。陆游曾尖锐地批评道:“《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正是这种对社会对文学的基本态度才使陆游的爱情词,具有自己的特色和不同流俗的社会意义。

陆游曾离家从军戍边,也作过客居异乡的游子。他有过爱情的甜蜜生活,也经受了爱情悲痛的折磨。因之,从游子役夫角度来写的爱情词,意境也颇为真切。《临江仙·离果州作》《蝶恋花·离小益作》都是乾道八年(1172)春,陆游赴官南郑途中的有怀之作,“思致精妙,超出近世乐府”。(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引《中兴词话》)前首上片,先从暮春景色起笔,“鸠雨做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接句“春光还与美人同”,一箭双雕。春光与美人互喻,词意过渡自然,不着痕迹。跟着“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二句,看似指诗人对春归的感想,实如写眷念亲人的情怀。下片:“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水流云散各西东,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换头二句以诗人创作上的感受比喻当时的心境,反透出一个“眷”字。“水流”句总叙心生怨恨的理由,尾二句分说,一收一放,思牵情绕,充分表达了诗人在羁旅中眷怀妻子亲人的心情。

后首写作时间稍晚,小益(四川广元县)在果州北,诗人路上只身匹马,赶到这里已近寒食节,碰上“雨过园林,花气浮芳润”的景致,精神上平添些新鲜的感觉。但是,傍晚暮钟沉沉,“凭高望断”家中的信息,离愁别绪油然而生,“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逼真地刻画了游子怀人的精神状态。这时,陆游渐临前线,正如列夫·托尔斯泰说过:“走前半段路程的人,通常想的是他所留下的东西;而走后半段路程的人,想的则是在前面等着他的东西。”[6]此刻,占据诗人心头的是“杀身有地初非惜,报国无时未免愁”(71页),他劳神焦虑的是未来如何建立功业。至于个人感伤情绪仅仅是淡淡的哀愁,好似一团轻雾转眼即逝。在陆游离开前线,匡复理想无由实现的情况下,其爱情词随之也变得凄切、悲伤了。往昔怀亲念远的轻哀淡愁被一把鼻涕、一捧泪的失恋揪痛所代替。如:

一身萍寄,酒徒云散,佳人天远。那更今年,瘴烟蛮雨,夜郎江畔。漫倚楼横笛,临窗看镜,时挥涕,惊流转。

——《水龙吟·荣南作》

忆盈盈倩笑,纤纤柔握,玉香花语,雪暖酥凝。念远愁肠,伤春病思,自怪平生殊未曾。君知否?渐香消蜀锦,泪渍吴绫。

——《沁园春》

同是一个人的恋歌,其情调差异如此。这就生动地告诉我们,恋爱观大抵受世界观的制约,情歌恋曲也是社会思潮的反映。陆游爱情词打上强烈身世之感,展现了人物性格和心灵的洁美,这是非常值得我们称道的。别林斯基说:“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生长自社会和历史的深处,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的代表。”(别林斯基《杰尔查文的作品·第一篇》)陆游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生长在南宋社会和历史的深处,这是事实。说他是时代、人类的器官的代表,亦是当之无愧的。他的抗战词忧国伤时,与民族斗争风云相联系,气象彪炳;他的爱情词深扎在生活的沃土中,情意真挚,曲折传出人们的爱情理想和对封建制度的诅咒。无可讳言,封建时代的病菌也必然会侵袭陆游的思想,他的《乌夜啼》《真珠帘》《夜游宫》等词有些明显色情描写,宣扬了剥削阶级寻欢作乐的低级的生活趣味。尽管这种风气普遍存在于封建士大夫阶层里,婉约派的词人比他走得更远、更偏,我们也同样地要予以应有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