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加词的议论成分,朝着“以文为词”的方向迈步

(二)增加词的议论成分,朝着“以文为词”的方向迈步

词是抒情诗,“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蕙风词话》卷一)也就是说词的表情胜于诗,而且亦有言志的功能。陆游“遭时之艰,其忠君爱国之心,愤郁不平之气,恢复宇宙之念,往往发之于声诗”。[11]在复杂的生活斗争中,诗人满腔浓烈的感情,常常无法阻遏,直从胸中奔腾涌出,形成了有大量议论成分的抒怀之作。所以,议论即是直抒胸臆。从这些词里可以看到,陆游并没有在苏轼“以诗为词”的道路上裹足不前,而是朝着辛弃疾“以文为词”的散文化方向迈进。

他的抗战词《谢池春》“壮岁从戎”、《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蝶恋花》“桐叶晨飘”、《桃源忆故人·题华山图》等几乎大段、整片地议论,其他题材的篇章也不乏通首以议论为主干的例子。如《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开头一笔总括了隐居生活的特点,然后纵笔直书,大谈世外桃源的乐趣。收尾点题,诗人的满腔愤怨在议论中倾箱倒箧,一气泄出。他的抒怀词《真珠帘》,以“感”字为中心,挥毫泼墨,逐层议论。先由风絮联想到自己宦游颠沛的生活,进而激叹自己仕途不遇。随之归结到“自古儒冠多误”上面,大发牢骚,后悔不早些退出官场,泛舟江湖,满纸怨言,表达对统治集团的不满。这里的议论是诗人阐述对生活的感受、政治态度,绝不是直言浅语的叫嚣。

这种满怀激情地对问题发表看法,可以凸显词的思想性,增加词的感染力。如淳熙二年(1175)正月,诗人在离开荣州前所赋的《沁园春·三荣横溪阁小宴》一词,是他在失意郁愤、心事重重的情况下凭栏眺望的感想。诗人登上阁楼,放眼河山,冬逝春来、万物更新,引出他无限的慨叹。岁月的流逝,政事的变幻,而人生有期,抱负空怀,诗人更觉知己难逢,无可告诉,于是说出了这些话:“当时岂料如今,漫一事无成霜鬓侵。看故人强半,沙堤黄阁,鱼悬带玉,貂映蝉金。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从词的议论中我们能够看到在封建社会里一切正直的、富有才能而倍受压抑的爱国志士的苦闷和追求。“许国虽坚,朝天无路!”这样震撼人心的呐喊,据我所知在陆游以前的词里是难以觅见的,而在其后却每每出现,这就不能否认陆词对后人的影响。诗人写给同族兄长的一首《渔家傲·寄仲高》,其议论也几成全词的骨干。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

词以散文句法开端,自问自答,朴爽直率。下面就游子的家信叙谈,笔留神往,语语有情。“行遍”句虚字落尾,洒脱自然,不受拘束。陆游晚年许多词一题一议,俊爽清圆,别具风调。如《好事近》“岁晚喜东归”、《乌夜啼》“素意幽栖物外”、《一落索》“识破浮生虚妄”等,不管是感时论事、叙友道情,还是说愁谈怨、直抒襟抱,陆游都能以饱含感情的议论手法出之,警策而生动。

文学作品是凭借形象概括生活、抒情言志的。议论这种表达手段是指作者对某个问题阐明自己的观点和态度。但诗词中的议论已不是抽象的概念和推理,而是以形象的方法传达出来的。陆词议论成功之处,主要表现在议论与艺术形象紧密结合,也就是借助形象来发议论、讲道理,这样的议论不同于论文的说理,它不会破坏词的形象,反而能深化形象的意义,加浓词的味道,启发读者的联想,为词的表现方法增添了新鲜血液。如《醉落魄》后阕:“空花昨梦休寻觅,云台麟阁俱陈迹。元来只有闲难得。青史功名,天却无心惜。”这是诗人对政治上遭到打击而产生的愤然不平的态度,词中议论与形象水乳交融,不可分割。诗人用“空花”“昨梦”“云台麟阁”“青史功名”、老天心肠等具体形象来阐明功名非人力所为,不要孜孜追求的思想。当然这是一种牢骚,并非陆游的真实思想。

在《感皇恩》“小阁倚秋空”里,诗人表白了自己要退出官场、隐居乡里的道理,而用了“壮心空万里”说明政治上孤立无援,抗金复国主张惨遭压抑。以官府和官阶仪式的具体可感的东西代表功名,以石帆山、菱角地意指家乡。正是通过形象议论,从而把要阐述的道理给读者打下鲜明的印记。又如“老来驹隙骎骎度,算只合狂歌醉舞……谁为倩柳条系住?且莫遣城笳催去。残红转眼无寻处,尽属蜂房燕户”(《杏花天》)。词里的一系列形象证明了时光易失,无计留驻。以物象说理,在陆词中随处可以碰到。“一弹指顷浮生过,堕甑元知当破”(《桃源忆故人》其三),用瓦盆摔落地上会破碎来说明人生虚妄。“鹦鹉杯深君莫诉,他时相遇知何处”(《蝶恋花》),连饮酒陆游都没有忘记用形象说话,这和李白的“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是有区别的。

形象是有形有貌、看得见、摸得到的,陆词中的议论有的通过具体事物,有的凭借生活场景得出某种观点。如《鹧鸪天·葭萌驿作》由“慵服气、懒烧丹。不妨青鬓戏人间”的事实,提出了“顽”能永葆青春的见解。《好事近》“平旦出秦关”,“汉家宫殿劫灰中,春草几回绿。君看变迁如许,况纷纷荣辱”,从兴衰更替的历史和自然现象,概括出个人的荣辱得失不足挂齿的道理。有时,诗人先提出自己某种看法,再用生活里的细节进行论证。如《乌夜啼》:“世事从来惯见,吾生更欲何之。镜湖西畔秋千顷,鸥鹭共忘机。一枕蘋风午醉,二升菰米晨炊。故人莫讶音书绝,钓侣是新知。”劈头亮出自己政治态度,既有摆脱官场羁绊的爽朗心情,又有随遇而安的思想。接着从不同生活断面证实了自己的观点,词中虽间带写景、叙事,但总体上看,仍以议论为中心,而把各种表现手法有机地统一起来。应该指出,陆游晚年宣扬顺时任天思想的说教词,确有意思重复、形式呆板雷同之弊。然而,不能以此否定陆词运用议论的成果。

本来,议论在诗歌中早已成为重要的表现方法。沈德潜说过:“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试思二雅中,何处无议论?杜老古诗中,《奉先咏怀》《北征》《八哀》诸作,近体中《蜀相》《咏怀》《诸葛》诸作,纯乎议论。”(《说诗晬语》卷下六十)苏轼矫革“词为艳科”之弊,以诗为词。因而,在扩大词的题材内容的同时,也把诗的表现手法带进词的创作里,形成所谓“以议论入词”的说法。豪放派词人又继承了苏词的传统,而陆游从中推波助澜,促进了豪放派以议论入词和词的散文化这一特征的发展。正如王文简在《倚声集序》里说的那样:“诗余者,古诗之苗裔也。语其正则南唐二主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极盛,高、史其嗣响也。语其变则眉山导其源,至稼轩、放翁而尽变,陈、刘其余波也。”接着他指出有诗人之词,文人词和词人词,还“有英雄之词,苏、陆、辛、刘是也,至是,声音之道乃臻极致,而诗之为功,虽百变而不穷”。[12]

由此观之,陆词中议论的运用是出于英雄志士表达情怀所必需。而且议论在陆游手里出笔求新,富于变化之妙。譬如他不仅把叙事说理结合得非常自由,有时还把整首词写得像记叙文一样。这也是词的散文化的一种标志。《蓦山溪·游三荣龙洞》词的开头交代了时间、地点、游览前的心情,然后按时间发展的脉络记叙了游览的全部过程,有头有尾,堪称一篇小游记。其次,陆词也常常借景喻理,深化主题,或以景言情,融情入理,把写景、议论和抒情熔为一炉。《青玉案》是诗人刚出任宁德县主簿时写的一首景中含情、借景议论的词:“西风挟雨声翻浪,恰洗尽黄茅瘴。老惯人间齐得丧。千岩高卧,五洲归棹,替却凌烟像。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间气何壮。我老渔樵君将相。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经过世间风雨的人,才容易产生荣辱得失无所动心的思想。词中第三句作者阐述的观点,不能说与开头景物描述没有内在联系。而下面,诗人关于仕途前程,及同僚友谊问题发表的看法,都是结合景物开展议论的,并且以虚实两种手段写景,积极发挥景理相融的艺术效果。又如像《豆叶黄》这样的短章,诗人也兼施三种手法。“一春常是雨和风,风雨晴时春已空。谁惜泥沙万点红。恨难穷,恰似衰翁一世中”。身世之感寓于景物之中,接之议论、抒情齐到,在感叹个人不幸的同时,道出了封建社会世路艰危的人生哲理。情、景、理三者结合,与用景语写情,似相仿而实不相同。后者只是由景托情或寓情于景,构成情景交融的特点,而不涉理趣。如陆游的《极相思》:“江头疏雨轻烟。寒食落花天。翻红坠素,残霞暗锦,一段凄然。惆怅东君堪恨处,也不念、冷落尊前。那堪更看,漫空相趁,柳絮榆钱。”

诗人忧郁的情绪一泄于暮春景色的描绘中,这里不是借景说理,而是以景抒情。由于陆游能用常见景物表达深微的感情和生活哲理,因而,词中景物因情理而获生气,情理以景物更富意味。言近旨远,画外有音,使词和诗具有同样的抒情言志的功能。形象是文学的灵魂。陆游依照文学的特性,驱遣赋的艺术力量,结合叙事写景进行议论,用议论、抒情加深形象的意义,一笔两枝,触处生辉。陆词的抒情、议论等手法,宛若山间的溪径,时陡时缓,回环曲折,这恰好适宜展示诗人既豪爽奔放又深沉细腻的复杂感情,形成了陆词风格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