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歌精深技艺略评
杜甫运用丰富多彩的艺术技法,表现包罗万汇的题材内容,达到了珠联璧合、完美无缺的境界。其诗赋法的妙用、律诗的新变、语言的锤炼、风格的打造诸多方面,为文苑诗家高扬了创新的旗帜。
第一,杜甫在叙事诗里妙用赋笔,舒卷随心,艺术效果显著。赋笔写诗肇始于《诗经》“雅”“颂”两类作品,汉魏六朝乐府与文人创作中的叙事诗,赋笔则是基本的表现手段。从诗歌艺术的实践考察,凡是铺陈叙事,不以比、兴描摹景物而抒情议论皆可看作赋笔。杜甫发扬传统,提高了赋笔的表现功能,首开“即事名篇”创作之路,把叙事诗的写作推向了一个新阶段。
一是杜甫叙事诗的对话和细节描写,远超前人赋笔的技巧。例如《兵车行》创造了代人述言的对话方式,借役夫的血泪控诉,强烈谴责了开边政策的罪恶。《石壕吏》中差吏与老妇的一段对话,首创藏问于答法。《新婚别》以初嫁新娘口吻道出的泣别语,塑造了一位内心世界复杂的“贫家女”形象。这些形式灵活而个性鲜明的对话,惟妙惟肖地刻画了不同身份人物的神貌,增强了反映社会现实的深度。
以赋笔描写细节,叙事诗《北征》《羌村三首》是典型的篇章。前者写自凤翔回鄜州探家,归途中的见闻,与亲人相聚悲喜交集的情境,多是工笔细描。后者是“连章体”的组诗,从诗人还家的情节中抽选三个生活片段,以细节组接,为读者留下联想的空间。如“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反常的心态、恐怖时代的阴影,连同惊喜与伤感之情,一笔泄出。“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语含父子亲情和战乱期间惧怕亲人离散之意,又暗点诗人不能匡济国难的悒郁心理。金圣叹说娇儿很精灵,“早见此归不是本意,于是绕膝慰留”。[7]杜甫诗的细节描写带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并在实写中曲包深意,从特定视角展现广阔的历史生活画面,揭示社会本质。
二是如李重华《贞一斋诗话》里所说的:“作诗善用赋笔,惟杜老为然。其间微婉顿挫,总非平直。”他的《北征》《昔游》《壮游》《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诗,以伏笔照应、转折层进、交错摹景抒情来掀起波澜,改变前人赋笔平板滞直的毛病。而将爱憎和评判寓于客观叙述、描写之中,以获得“微婉顿挫”的艺术效果,也是杜诗善用赋笔的表现。如《丽人行》严格写实,把杨氏姐妹的“美人相”“富贵相”“妖淫相”“罗刹相”自然串联起来,似无诗情摇曳,却是“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机。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浦起龙《读杜心解》)。《石壕吏》《三绝句》等,将诗人强烈的思想倾向,凭着冷静描述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非同平直乏味的赋笔毫无余韵。
三是杜甫有时将叙事与议论、抒情结合,间或穿插写景,有效地扩大了赋法的表现功能和应用范围,甚至使叙事诗和抒情诗对接起来。《咏怀五百字》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诗凡五百字,而篇中叙发京师,过骊山,就泾渭,抵奉先,不过数十字耳。余皆议论,感慨成文”(《杜诗详注》卷四引胡夏客语)。其实,篇内也间有描写途中景物。再如《述怀》《瘦马行》《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等,无不把叙、议、情、景融于一体,对社会生活作典型的艺术概括。这是杜甫诗歌创作对前人的超越。
第二,杜甫律诗的新变,成就卓著,贡献巨大。杜诗众体兼备,各体皆工。仇兆鳌《杜诗详注》“凡例”说:“昔人谓五古、七律入圣,五律、七古人神”,五、七言绝句,“与太白、少伯分道而驱”。律诗在唐代是一种新兴的诗体,杜甫的律诗有开疆拓土之功。据浦起龙《读杜心解》统计,五、七律诗占现存杜诗二分之一以上,其中五律六百二十六首。胡应麟在评论初、盛唐五律名家各自的功绩时说:“唯杜工部(五律)诸作,气象嵬峨,规模宏远,当其神来境诣,错综幻化,不可端倪。千古以还,一人而已。”(《诗薮·内编》卷四)杜甫旅食长安之前,五律的写作技巧几近成熟。安史之乱后,诗人五律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深广程度,与其五古、七古同步迈上了创作的高峰。《春望》《月夜》《对雪》等吟咏,堪称五律绝调,而《秦州杂诗二十首》是杜甫五律最高成就的代表作。晚年的《旅夜书怀》与李白《渡荆门送别》对照,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8]
杜甫七律在唐代诗人中独树一帜,他的创作实现了对七律的革新。杜甫之前,诗人多用七律颂圣唱酬流连光景,抒写闲情逸趣。[9]杜甫改造了七律的应制诗性质,赋予它深刻的现实性。在《蜀相》《恨别》《野花》《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九日》《白帝》《又呈吴郎》《登楼》等诗中,杜甫采用七律的艺术形式,写时事、议国政,诉民瘼、刺百弊,为利民兴国立言,鞭挞各种丑恶。黄子云《野鸿诗的》评杜诗说:“七律则上下千百年无伦比。其意之精密,法之变化,句之沉雄,字之整练,气之浩瀚,神之摇曳,非一时笔舌所能罄。”
杜甫七律艺术手法的独到之处确实不少。本书于《杜甫“七律入圣”说浅识》篇中多有论及。这里只概要归纳其要点,不展开论证,以免前后文内容重复。举其要者,如在表情达意上,加大了议论的成分;在严整的格律之内,运用抑扬交错、虚实对照、动静互衬、疏密相间的技法,充分体现了艺术辩证法。再者为自创七律拗律,即在诗语声调平仄的组合上,打破固定的匀称音节格式,成为一种特殊的声律。有时在拗律中插入古体诗的句式,形成“律中带古”。随着音节和词语的变化,摄象造境变得情深意远。此外,诗人的传承与创新精神,还表现在七律组诗上。“连章体”组诗的渊源可追溯到曹植的《杂诗》《赠白马王彪》,而对杜甫有直接影响的是庾信的《拟咏怀》二十七首和其祖父杜审言的《和韦承庆过义阳公主山池》五首。杜甫能以格律森严的七律体联篇咏唱,是诗坛上的创举。黄庭坚说“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陈师道《后山诗话》引),一语道破了杜诗传承与创新的事实。
第三,千锤百炼与丰富多彩的诗歌语言,是杜诗艺术传承与创新的重要组成部分。诗歌语言是诗人审美心理的图像。杜甫表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明诗人自觉地追求语言美,把创作与生命价值取向紧紧联系起来。为了达到诗歌语言“毫发无遗憾”(《赠郑谏议十韵》)的目标,认准了重要的途径在于学习。“新诗改罢自长吟”,“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其七),坦率自述学习语言所下的苦功和选择的对象。宋代范晞文和杨万里早就举出很多例证,求索杜甫向六朝诗人学习语言的经验。[10]杜甫正是以“读书破万卷”(《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惊人毅力,才形成诗歌语言千锤百炼、丰富多彩的特征。具体表现为:
其一,语言鲜明、精当,具有高度概括力。如写人间世道黑暗,贫富反差,惨不忍睹,则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岁晏行》);写社会动乱,人心惶恐,到处阴森可怖,便说:“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蚕谷行》),“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阁夜》),“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释闷》)。强烈的对比,触目惊心的现实景况,浓重的感情色彩,催人泪下。
其二,遣词造句生动形象,色彩斑斓,富有表现力。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指出杜甫笔底的明妃:“‘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生前寥落,死后悲凉,一一在目。”而《丽人行》写贵妃姊妹,语言色彩却与此截然不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人物的妆饰、神态,备受恩宠的娇贵相,和盘托出,活灵活现。诗人讴歌大自然的钟秀妩媚,则用清词丽句:“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二首》其一),“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其六),“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堂成》),设色亮丽,鲜艳如画。当赞叹雄伟壮丽的山川形胜时,诗语也变得奇崛峭拔,横放杰出:“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夔州歌十绝句》其一),“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可见,不论林林总总的社会现象,还是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观,诗人凭借高超精湛的语言功力,做到了意到墨随,即物赋形,诗笔经处情貌无遗。
其三,筛选口语、俗语入诗,明白晓畅,通俗自然。如:“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前出塞九首》其六),这是浅近的谣谚体句式,像军中流行的作战歌诀。“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新婚别》),无人不知的俗语,从新娘子口中说出,分外亲切,令人特别觉得其人心灵的纯真高洁。《兵车行》、“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作品中,都有来自当时口语的诗句,具有闻声临境的审美感受。
杜诗语言如地负海涵般的蕴意,天机云锦似的美妙,敲金戛玉一样的美听,字字工绝,句句千钧。其原因就在于,诗人依据词性、色彩、声调等特殊功能,多方炼字、炼句,以获神韵取胜。工深力专,千古独步。正像人们经常乐道的那样,诗人锤炼的精彩处,一字有神,境界全出。[11]
第四,在传承与创新中打造诗风。元稹是最早评述杜诗风格成因与特征的诗论家。他在《杜工部墓志铭》中指出,杜诗“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诗歌风格是作品内容与形式二者高度统一所彰显的特色,杜甫过人的地方,就是在充分吸纳和转化前人思想成果和艺术经验的前提下,熔铸自家的诗风,所以杜诗风格的内涵非常厚重深邃。
杜诗风格的主要特征是沉郁顿挫,这里首先蕴含着抚时伤乱、心系天下安危的忧患意识,仁民爱物、忠君恋阙的情结。其次是作品以苍劲有力的笔触,描绘出广阔真实的时代生活画面,形成雄浑绵邈的意境,充溢着凝重深沉的忧郁色彩和悲剧气氛。再次,采用千回百折、深曲跌宕、反复低回、吞吐含情的表现手段,还有与作品思想兴味相适应的谨严格律、铿锵声韵,以及低昂相济、洪细相依的音调节奏。在总体上,作品给人以一种沉雄浑厚、苍莽悲壮、博大精深之感,这就是对沉郁顿挫风格特征的概要诠解。如杜甫五古《咏怀五百字》《北征》《无家别》《八哀诗》《壮游》,七古《悲陈陶》《哀江头》《同谷七歌》《岁晏行》,五律《春望》《对雪》《秦州杂诗二十首》《登岳阳楼》,七律《阁夜》《登高》《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均可看出杜诗主要风格特征。
诗歌风格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它带有综合性。风格的形成是由诗人气质禀性、身世际遇、思想情绪、时代环境,以及作品描写的题材内容、表现方法等因素熔炼而成。诗歌创作伴随着杜甫的一生,他的诗风也不是一成不变,而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如《洗兵马》的热烈奔放,《瞿塘两崖》的雄浑苍劲,《春夜喜雨》的清圆工致,《卜居》的明快质朴,《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萧散自然,等等。杜诗风格的多样化与其传承和创新的艺术实践是分不开的。叶燮曾说:“杜甫之诗,包源流,综正变。自甫以前,如汉魏之浑朴古雅,六朝之藻丽秾纤,澹远韶秀,甫诗无一不备。然出于甫,皆甫之诗,无一字句为前人之诗也。”(《原诗·内篇》上)联系形成风格的各种因素来考虑,诗人旅食京华期间的创作,是沉郁顿挫风格由发轫到成熟的阶段;从陷贼到奔蜀的诗歌,这种风格得到充分发挥而大放异彩,出川之后的诗风亦大体如此。而诗人少壮时代和成都草堂稍为安定的岁月,其诗风自有别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