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体到群体:“找虐”

五、从个体到群体:“找虐”

在与施老师对话的过程中,我的思维不断地向群体所飘移。也就是说,在我思考作为个体教师的时候,很容易就与群体教师产生联想。心里总是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施老师仅仅是孤立个案,还是可以代表群体教师?甚至于具体而言,施老师怎么会从茫茫教师群体中脱颖而出?这种发展的“巨变”根本就是网络小说中的“逆袭”,以至于被看作异类。

意识到这样的冲突也许是现象本身内在的联系使然。就像说到矛时就能够立即想到盾一样,提起个体就会想到群体。所以我打算尝试着把施老师放回到群体的情境中,将她与同行们并置一起思考。

我们仔细考察施老师的专业发展,就会明显感受到这种变化并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首先来源于自身教学经验以及对学生重新认识。再次审视那些“关键节点”,就会体验到课例研究等科研方法所促发的反思与再出发。或许教师群体中这样的经历是独特的。但是她与本书中所有案例教师一样,都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这或许能够帮助我们集中思考一个问题:面对挑战和压力时,教师如何应对?我相信本书中所涉及教师可能在初始阶段会无所适从,但是随着深入参与他们都找到了某种共识:“找虐。”

这个东西(做课例研究)就是纯粹找“虐”。这个“虐”是什么意思呢?你平时的工作量(语文老师基本上都是班主任)本身就已经很多了,学生作业、你的孩子教育、你的家庭生活等,其实已经排得满满当当了。说得再现实一点,作为一个教师,就是说你付出的时间、精力已经对得起那点工资了,然后再去自发地去搞一些这些东西就是找“虐”。

(2020-06-12,集中访谈)

易老师是在转述他的同事的评价时偶然提到这个词语的,然后就忍不住多次重复使用,表现出他面对这个选择的坦然和些许无奈。一方面,他要承受周围人的不理解,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做“那点工资”之外的东西呢?另一方面,他明确地描述自己承担课例研究的过程是“一个既痛苦又甜蜜的事情。痛苦在于你真的要有效提升自己,你一定要去承担任务,承担任务就需要花精力、花时间。甜蜜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做的事情有价值,因为它确确实实是指导了我的教育教学”。

在专题访谈书中所涉及的个案老师,都描述了自己因为接触课例研究而增加的工作量以及精神的压力,也坦言,如果仅仅是教研组长层面来推动,大多数学校是做不下去的。课例精修、简修工作坊在浦东的幼儿园深受欢迎的现象,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园长、保教主任重视的力度远优于中小学,学前的学业压力小、教师不分学科等,都使得这些女教师为主的群体更少感受研修过程的被“虐”。尽管如此,初中、高中的部分教师依然坚定地选择做课例研究的长期志愿者,凸显了这个本土语汇中“找”字的分量。

与“找虐”更密切相关的是教师对挑战的态度,它包含了教师如何应付他所面临的挑战和是否愿意迎接新的挑战。教师为此所选择和付出与教师知识的增值之间存在着密切相关,这种相关性显著与否,应该由超越自身能力水平以及客观限制而主动去学习新技能和新知识的程度所决定。

Bereiter和Scardamalia也指出,专家教师与非专家教师的差异就在于,前者愿意在自己的能力边缘工作[6]。愿意找“虐”的教师正是主动跳出自己的舒适区去接受挑战,这种行为带来的感受往往也是促发他们继续深入下去的某种催化剂。继续追问愿意深入做下去的缘由时,赵老师说:

我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这件事情(观察学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课堂能够被剖析得这么深刻,然后自己的反思能够这么深入。以前像我平时上课,没有像现在这么关注学生。我之前上课,比如说30个学生,那么这30个学生,我不会把他们每一个看成一个很独立的放大的个体,好像这节课上完就完了。但是现在我上课,好像我会有意识去关注学生,包括学生中的一些个体——比较特殊的个体。课后我更愿意跟他们聊聊天,了解一下他的想法,了解他们现在有什么样的困难等。

(2020-06-12,集中访谈)

在她眼中,学生不再是同质化的群体,更不是抽象意义的个体。每个学生开始变得鲜活,这种鲜活不仅仅是因为学生的优秀,更多的是因为学生的普通,甚至于充满问题。

Bereiter和Scardamalia特别强调脑力资源应重新投放到专家类型活动中的重要性。个案教师在静心回顾自己应对了课例研究带来的挑战时,往往对个人的专业知识、专业眼光有了自信,甚至是亮出一些类似于信念的主张来。

金老师反思通过精修,学到了什么?

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学会静下心来观察……举个例子,在观察米娜、恒恒、糖糖这组时,我的注意力一直被米娜和恒恒所吸引,因为米娜是组长,很有团队意识,恒恒是当天活动的创意担当,活动中非常亮眼,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而糖糖便成了我观察的“盲区”。幸运的是,我做了当天活动的实录,在回看视频一字一句做记录的过程中,我一次又一次被糖糖感动到了,原来她就是小组合作中的那个默默的有想法的实干家,而合作正需要这样的实干家!我通过活动后的记录弥补了活动现场观察的“疏失”。“观察是教师存在的理由!”这句话已经成了我的座右铭,越来越觉得其实观察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

(2020-06-12,集中访谈)

很多老师在被催写当天的研修日志时,感到被“虐”,但那些生动又深刻的研修日志在团队内分享时,他们也经常被自己和同伴“艳羡”。至于我们曾经担心的,被这么多观察员提意见,执教的这位教师是否多少会介意,会不开心?赵老师这样说:

这么多观察员给我提意见,我觉得这种帮助实在是太大了。(这个过程有没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当很多老师给你提很多意见?)没有,真的没有,没有觉得任何不舒服。(这跟你的个性有关,还是你觉得绝大多数老师也能做到?)我觉得绝大多数老师应该都可以做到。本身一次课例研究就是来剖析这节课的,如果你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再去多想,就是没有意义的。

(2020-06-12,集中访谈)

没有意义的“多想”,可能恰恰也是常见的公开课中让老师们觉得被“虐”的一个因素,以至于评课时,很多话语都是要小心翼翼的。课例研究恰恰能打破这种文化困局,老师们能回归一节课本身,回到研究学生学习本身,而较少介意自己被评点,“众目睽睽”被老师们逐步接受为“你是我的眼”,找“虐”某种程度也就成了找“幸福”、找“成长”。

承担了一次中式课例研究研讨会现场的仇老师,在疫情之下仍然想着什么时候能再领着教研组的老师出发,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小伙伴:

我们这次参与活动的老师,其实都是经过挑选的,大都在教学中有思考,有想法,而且在个人发展上是有自我要求。所以我觉得,这样的老师一定会把有意义的事情坚持做下去的。这次的课例研究活动好比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种子的萌发,可能需要冲破束缚的内驱力,但土壤、阳光和水分也是需要的。相信当一切主观和客观条件都成熟的情况下,一定会蓬勃生长的。我是教研组组长,所以我可能更多地会从教研组的角度来思考。我非常渴望把课例研究引入语文主题教研活动当中去,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影响一批教师,他们自身成为一个能做课例研究的人的同时,再去影响更多的教师。

(2020-06-12,集中访谈)

博士毕业后花了十年时间坚持做课例的张老师,则这样解释自己的找“虐”原因:

回顾十年来个人作为区县教育科研员的专业发展历程,同时又是组织和引导中小学教师做课例研究的历程。坚持做课例的原因,首先是自认为教育科研离不开课堂。教育科研的生命力源自课堂、源自普通教师,如果让教育研究真实发生,那么一定要扎根课堂做研究……二是寻找个人专业发展的生长点。我读了十年教育学和教育管理专业,最后发现没有中小学的具体学科背景,竟然是工作中的最大劣势。弥补的办法就是不间断地走入课堂,用心去感受、发现和再学习、积累课堂中做研究的经验。三是对课堂和学生有种深深的喜爱,没有理由。

(2020-06-12,集中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