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全球提供观测和归并在地的窗口:《与我共进晚餐》
凯特姆曾把西方主流的饮食节目分为四大类:传统的家庭教学烹饪型、个性驱动的家庭烹饪型、旅行美食型以及先锋派——即采用超现实主义,镜头角度和怪异的服装来演示在电视饮食节目的创新之处[27]。英国模式节目《与我共进晚餐》(Come Dine With Me)(以下简称《与我》)大致可以归为个性驱动的家庭烹饪节目,但节目所展示的人物个性是通过社区社交体现的,故而它不仅仅展示个体,也为观众提供了一个观察一个典型本地化的窗口。食物本身并不是展示的重点,但又绝不是无关紧要的中介,因为西方人笃信:人如其食。在《与我》这个文本中,食物还映射出你所要招待的客人、当地的风情以及社交礼仪与社区关系。这档节目于2005年首播,每集由住在同一社区但相互不认识的四至五名业余厨师竞赛,每天由一名参与者在自己家里为其他参赛者举办晚宴,其后每位参赛者都会对主办方的表现进行评分,在星期五主办晚宴的参与者会宣布本周评分最高的主办者,赢家获得1000 镑的奖金。这一模式既缺乏高额的奖金或一夜成名的机会,也不涉及色情、暴力等具有争议的内容,甚至也不能提供大量可供学习的信息;其模式类型也很难称得上有突破性的创新,基本仍可归为《老大哥》式的社会行为观察类真人秀。然而却源源不断地吸引素人选手报名参加,并在长达十余年的播出期间吸引了不同国家的更多家庭观看。目前这一节目已有38个海外版本,覆盖欧洲、非洲、美洲、澳洲,并斩获多个国家的电视奖。这档看似平淡无奇的模式正是因为为全国/全球观众提供了一个观测“在地”而不局限于个人、家庭的窗口,才有了长久的吸引力。
虽然每一档模式进驻到海外都需要经历本土化的改编,但少有一档模式像《与我》一样,从基础设置上就要反映一个具体到社区的“本土”情境:该节目模式要求参赛者都来自同一个社区/小镇,比赛在参赛者的家里(客厅、厨房)进行,因此观众会跟随摄像机穿过大部分英国家庭那狭窄的门厅过道,同样狭小的厨房以及迷人的小花园;或是开放式的、现代化的美国厨房和餐厅;又或是相对独立的法式厨房和鲜花拥簇的餐桌。比赛前的采访也多设在当地的一些非观光性的酒吧、茶餐厅、美发店等,或是一些当地人会去散步的海滩、公园等地,食材的选择和做法也倾向于展示当地的特色。旁白也会以调侃的方式点评当地的历史、方言等特点。晚餐后的娱乐作为评分的考察项也会透露出当地的习俗与风格,例如英国版就曾出现苏格兰的乡村舞、竖笛又或者是塔罗牌游戏等。人们在家庭内部的饮食习惯、餐桌礼仪、社交行为是模式重点考察的对象,更是“在地”的展示窗口。英国版的食材和烹饪方法更家常化,而美国版则似乎在推广精英菜肴:食谱要健康、摆盘要漂亮、最好是有异域风情;德国版则会考察食谱的复杂程度,越多元的食材配料越说明烹饪难度。然而烹饪水平从来就不是决定选手获胜的关键项,在各类《如何赢得与我共进晚餐》的媒体指南中,更多的建议也是关于如何与你的竞争对手相处,食物方面保持简单、家常即可[28]。
为了创造亲密感,节目大量使用胸部以上的中景镜头来交代人物关系,以及给予同样位于自家客厅的观众一种共享社交空间的观感,而极少出现食物的特写镜头,即使是选手做出了远超业余水平的摆盘时,也不会如《厨艺大师》等烹饪节目给予高明度的灯光背景、高饱和度的调色、微距拍摄的蓬松的蜂窝状的内部结构和充满艺术感的白色蒸汽。参与者对食物的反馈也绝不会出现旅行美食节目主持人那样夸张的表情和言语。为了体现日常状态,食物被袪魅了。社交能力和技巧才是餐桌上的主菜,而对规则的熟知与预判、竞争策略的运用也包含在内。主办晚宴顺序越靠后的选手越有机会获胜,因为他/她会有更多机会了解其他人的喜好,并为此做准备[29] ,但也越容易受到已举办过晚宴选手严苛的要求。一些有意识或者潜在的社交准则也会就此浮出,例如对瑞典版《与我》的564 项选手评分数据分析后得出:本地(瑞典)参赛选手对同种族参赛者的评分普遍更高,其次是欧洲籍选手,最后是非欧洲籍选手。而对2006—2011年间德国版《与我》所有评分的统计也得到了类似的结论:“移民”“金发”“年龄”等参数都对评分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观察全球观众在社交网络上对《与我》的海外版本所表现出的不认同,更能体会节目模式对在地化的社交礼仪的强调。当美国版出现了参与者在餐桌上即兴说唱时,许多英国观众在Twitter 和Facebook上表达了尴尬、震惊和不满,许多评价称这一行为和“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大声饮汤或唱国歌时打嗝”一样是英式餐桌礼仪中绝对无法容忍的[30]。
全球观察“本土”为的是归并“本土”,全球化在不断向前发展,在地化也在同时进行,只要本土没有彻底地被全球化,全球就仍然需要观测翻新中的本土,以便归并翻新后的本土。因为《与我》的模式不像是《偶像》的舞台那样看不出地域、民族的特点,它给展现本土留下了许多窗口,故而对“在地”的归并更具隐蔽性。如果说《老大哥》的社会实验是为了展现人性之恶,那么《在我》的社会实验则是为了表现普通人社交的尴尬与不堪,将这场实验作为提供娱乐的工厂。节目选角的第一步就是要求申请人填一张长达6 页的表,回答:你有多好胜?你是否善于处理批评?当你去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什么样的事情会激怒你?你是否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并列出你的一些观点?并且节目组会确保参赛者在他们的第一顿饭之前不会碰面。[31]这些都是为了产生各种各样的不匹配的社交组合,制造不融洽的情景:英国版的节目甚至会鼓励参与者坚持把失手做砸了的菜端上桌。事实上,《与我》各国片头和片中动画中反复出现的打翻的红酒杯也在暗示节目的倾向。《与我》的另一大特色是节目的旁白风格:机智、不敬、热衷于嘲讽以制造娱乐效果。配音员是英国喜剧演员戴夫·拉姆,他的揶揄不仅是节目的特色也是节目的看点。例如,当一位未能获胜的选手谈及自己的感想说道:“我三个的比分一样,所以这场比赛没有失败者。”拉姆:“有三个。”这种风格或许最初是源于英国式的高傲和诙谐,但后续则发展成为一个标签式的元素。事实上,早期他的叙述是平坦和“正常的”,逐渐发展出的对节目侵入式的夸张解读已不属于拉姆本人,而成为《与我》的“声音”,同节目一道制造充满活力的嘲讽风格。嘲笑外表、财产、职业和生活习惯在节目中司空见惯。例如在巴斯尔登(第26 季第5 集)中,参与者安迪在采访中表示:“我不进健身房。健身房和我有非常被动的关系。不过,我确实希望确保自己看起来不像一麻袋土豆。”然后镜头就切到一个远景镜头,是安迪穿着一件巨大的棕色上衣在街上行走,他看起来就像是一袋土豆。然而在YouTube上有大量赞美拉姆的评论,海外版虽然启用本土的喜剧演员担任解说,但实际上都在模仿拉姆式的旁白。哈比奇指出在纪录片、新闻等作品中配音的严肃性源自它与内容的高度匹配。然而,喜剧通常源于不匹配。拉姆对内容强行打断、肆意调侃或是跑题式的解读正是为了制造一种不协调,以达到喜剧的效果,可见节目(模式)的目的是(制造)笑声[32]。然而值得思考的是这些参与者明明熟悉节目的风格,却仍积极投身其中,像是期待被嘲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真人秀的参与性从西方到全世界被广泛认可的结果:从争做《老大哥》的室友,到《X元素》的选手,再到《别告诉新娘》(Don't Tell the Bride)[33]的丈夫,“观众越来越受到鼓励爬出沙发,拥抱更积极的态度观看体验”。[34]所以拉姆不仅代表了另一侧的观众把“观看时的想法大声说出来”,也激发了观众“走出”沙发“进入”(电视里)厨房。而这种原本属于英式幽默范畴内的风格,化为了对普通人的日常的贬低或自嘲。事实上,《与我》刻意打造的这种“日常”仍然属于中产的范畴,这些看起来有些笨拙、奇怪、状况频出的“普通人”大都独身住着独栋别墅,对海鲜、羊排等高档食材并不陌生,并有较多的时间能自由支配。模式以嘲讽的形式将这种仍属于少数人的“日常”归并了各国的社交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