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传统叙事与西方真人秀框架:韩国《无限挑战》

一、融合传统叙事与西方真人秀框架:韩国《无限挑战》

韩国电视从21世纪初期开始关注国际热门的真人秀节目,并引进了一批模式节目进行了改编。其中MBC 电视2006年制作播出的《无限挑战》(以下简称《无挑》)被认为是韩国电视史上第一档“真实综艺节目”(Real Variety),由7 名自称低于韩国人平均智商的艺人组成固定的团队,每期挑战一项“不可能”任务,以此“向人们传递任何人都可以克服困难,完成目标的自信心”。虽然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明星+游戏的组合就已是韩国电视综艺节目的标配,但因为《无挑》对“真实”元素的创新性借鉴、灵活的内容设置以及强大的嘉宾阵容,在其播出的十余年间不断刷新韩国综艺节目各项纪录,被称为韩国“国民综艺”,并对此后推出的《两天一夜》《Running Men》等众多真实综艺节目产生了重要影响。《无挑》的成功原因大致可以归为下述三点:

第一,有技巧地选择西方真人秀模式元素。《无挑》并没有直接照搬任何一档西方模式,但借鉴了多种真人秀的模式元素,例如隐藏摄像机、设定情境下的无剧本表演、展现复杂的人物关系等。而这些元素都是为了制造一种不同于以往有剧本综艺节目的真实感和难以预知的结果。在韩国最早运用的真人秀元素是隐藏摄像机,但多集中于记录名人在日常生活中对恶作剧的反应,较少关注普通人。《无挑》的拍摄主体虽然仍然是明星,但对他们设置了“低于韩国人平均智商”的标签,并刻意挑选那些外貌不出众的艺人作为主要阵容,营造一种对韩国底层“普通人”真实记录的氛围。节目对隐藏摄像机的运用也并非像西方真人秀一样重在满足观众的窥私欲,更多是为了记录一种明星作为普通人的真实情感/情绪反应,以及提供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电视观看视角。无剧本的即兴表演往往是节目中带来惊喜的部分,但对艺人的要求也更高。《无挑》的一个重要特色是节目的主持人刘在石要同其他6 位艺人一道参与各项挑战,不像其他节目中主持人是扮演一个疏离的、有特权的、全知的角色,这也使得《无挑》的所有参与者都一致地置于一种未知的、被他人(观众)设定的情境中。

但《无挑》节目组对真人秀的“真实”又做出了本土化的理解和制作。例如,西方制作人唯恐电视观众意识到制作人的存在,认为这会破坏观众对真实情境的认知。但在韩国的真人秀中导演、摄像、剧务等并不避讳现身于镜头前与艺人互动和交流,也时常在节目里被艺人提起,尤其是总导演金泰浩,他是节目组的符号,象征频繁地将毫无准备的艺人置于难以置信的环境的“大魔王”。幕后团队在幕前的呈现是对电视工业、制作流程一种揭秘,是另一种真实的体现。此外,《无挑》所表现出来的真实并不局限于人物的真实反应,还表现在对真实世界的反映和对现实问题的不回避。节目很多任务设计是为了推动某些公益事业,例如为了呼吁社会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去给独居山区的老人扫雪,为低人气的体育项目做专题;讥讽整容潮流所反映的社会审美畸形;针砭政府对媒体自由竞争的干涉等。节目组也做过国民议会特辑,请议员与民众一起讨论议题提出法案等,更难得的是《无挑》会有时暂时抛开自身娱乐节目的定位,去做一些意义重大的主题节目,例如去往日本端岛探访当年被日本殖民者留下的韩国劳工,向观众们普及了鲜为人知的韩民族悲痛的历史,此特辑也促成了电影《军舰岛》的拍摄。《无挑》还曾以设置挑战任务的方式让队员参加国标、摔跤、赛车等各类项目,体验其中鲜为人知的艰难与不易,有一些项目甚至需要用长达一年的时间进行专项训练。虽是为了展现节目“挑战”极限的精神,但亦可视为对现实生活中各种职业的揭秘,增进大众对各个行业的认知和尊重。《无挑》一以贯之的公共意识、内省态度和媒体担当是多年领先其他韩国真人秀的重要原因,也应当成为中国发展自己原创真人秀的重要参考。

根据观众对节目的反馈来对参与者提出指令是西方真人秀表现节目不受制片人“摆布”,结局难以预料的常见手法。《无挑》也有三种观众参与途径,一种是观众在社交媒体上做出对节目解读、评价等,节目组会及时地对这些声音做出反馈,例如成员朴明秀在某几期节目中表现不力、笑料变少,于是节目组制作了“朴明秀笑声葬礼”的专题节目。另一种是在官网上留言如何提高节目质量,制作人有时会采用这些建议。节目组也时有发起观众投票选出最喜欢的节目、环节、艺人等。第三种较少见于西方真人秀,就是邀请观众直接参加节目,扮演一个角色与专业演员互动,如在城市追逐游戏中以某种身份对参与者进行指导或者干预。2014年,节目组还在官网征集了每一位艺人的10 位粉丝,邀请70位观众与主持人共同完成了“哥哥的疯狂粉丝野营”特辑。

第二,用东方文化替代西方模式的精神内核。把自身传统文化与西方模式融合往往是决定模式节目本土化是否能取得成功的重要环节。植入本土文化绝不是止步于在节目中展现传统美食、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等,更高层次是融洽地结合本土的艺术手法与西方的普世模式。Yoon 和Kim 等人(2017)认为《无挑》和韩国其他同类真人秀最大的成功在于其融合了韩国传统的Sinmyǒ ng叙事和西方电视节目模式的表达手法。Sinmyǒ ng 叙事是指主人公感受到了Sinmyǒ ng这种情感,因为他们释放了压抑的情绪,展现了潜在的活力,并提升了自我价值。所以《无挑》设置各种荒唐任务的根本不是为了设置参与者是否能完成挑战的悬念,而是为了展现参与者在参与过程中的竭尽所能、完成自我的动人精神。实际上《无挑》中有许多任务是未能成功完结的,但观众并不会因此感到失落。这种目的设置偏离西方竞赛模式的原有轨道,降低了节目的功利性,也避免了参与者之间的攻击性过强,从而破坏了儒家文化所崇尚的“集体主义”。《无挑》和其他韩国真人秀的集体主义还表现在人物关系和情境设置上,7 名主要参与者虽然个性截然不同、角色定位鲜明,但许多人物的标签都是相互关联的,如下表所示:

表6.4 《无限挑战》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对照表

成员的外号/昵称往往是相互取的。剧情编辑上也是多线并进,并且相互有交集,如果要对某个人进行描述就一定会关联到这个人物相关的人,再通过后期叙事来展现人物之间的“默契”。例如在“搞笑实围岛特辑”中,每个艺人在完成即兴表演前,其他人都要对他可能做出的表演进行猜测,且猜中概率极高。这种无主角叙事[56]的编辑方式也打破了西方真人秀对个人主义的过度强调,例如美国《生存者》节目中进入决赛的凯丽就曾在赛后表示后悔参加了这场竞争:“实际上,为了自己能得到100 万美元,我们都把人性中除了暴力之外的最可怕的手段使了出来,我甚至都觉得自己的性情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57]而在同样设置了多项艰苦挑战的《无挑》中,密切捆绑在一起的参与者们避免了追求英雄主义而造成的人格极端化。把每个人物都塑造丰满也是《无挑》用来消除绝对主角的方法,不仅表现在剪辑中给每个艺人的表现时长基本相等,还表现为对人物个人立体的刻画。虽然节目惯用字幕等“外在”形式来给人物贴标签,却也善于看似无意地用一些小细节来表现人物在标签外的另一面。例如,朴明秀虽长期被刻画为一个恶毒、粗鲁、利己的人,但在自拍自导特辑里别人在做有趣、搞笑的事情,他却选择去揭露社会上的一些负面事件,如乱停车、乱丢垃圾、小学附近有情人旅馆等,他都在镜头前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这些画面展现了该人物正向、温情的一面。

《无挑》对传统文化的继承还体现在节目对“智谋”的高度推崇。参与者在分头完成某项任务的过程中为了比对手更快完成挑战,往往不惜演戏、撒谎、背叛来迷惑或误导对手,而后期剪辑也往往愿意展现并赞美这种“欺诈”,尤其是当欺骗者反被骗时,也难怪卢洪哲对自己“诈骗犯”的外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这一风格在中国版的《极限挑战》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孙红雷在游戏中以大智若愚的形象和心思缜密的策略骗过了众人,取得胜利。他的人气前所未有地高涨,可见中国观众不仅认可而且喜爱这种“智取”。韩国真人秀中的“智谋”元素比西方真人秀中崇尚的直接的身体对决更容易被亚洲国家所接受。但这种“欺诈”往往需要配以幽默来化解它的负面感,并要确保不会导致残酷的后果。欺骗者狡而不猾,或是站在正义的一方,才不会破坏观众的好感度。

当然一些传统文化元素也被直接地运用在《无挑》的各类主题设置、内容植入中。其任务设置的动力就常来自韩国民间故事,例如在“好兄弟坏兄弟”特辑中,导演组为了检验7 位艺人对彼此的“真实”看法和情谊,借用了古代一对贫苦兄弟互相扶持对方、夜里偷偷给对方送大米的故事作为引子,继而要求艺人们在给对方送大米时穿上韩国传统的农工服饰,这就使得挑战的内在动力和外在表现都更具本土基础,不仅是为了本土化而本土化。

第三,引入现代韩国元素。韩国真人秀对西方模式的本土化并没有停留于对传统文化的借鉴,大量现代的韩国本土元素也被运用在节目模式中。虽然引进了西方真人秀的“真实”作为新的模式基因,但根本上还是延续了以往韩国综艺节目的宗旨:制造快乐。所以节目的参与者大都是喜剧演员,不同于西方真人秀的普通人或者各种类型的明星,完成各种挑战的目的也是为观众制造欢乐,而非赢取大奖、一夜成名等。无论节目设置的何种主题,运用何种表现手法,始终都围绕搞笑展开。“实尾岛搞笑特辑”或许是最能反映《无挑》的这一精神内核的一期节目:节目选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将所有艺人召集在相对封闭的实尾岛上,要求他们根据节目组随机给出的道具,如卫生纸、电吹风、勺子等日常生活用品来即兴表演,演出不能逗乐观众的话就要立刻被军人带走进行严厉的身体惩罚,如在冰冷的海水中做俯卧撑等。有中国观众认为这集映射了艺人为了取悦观众经历了脑力与体力的双重考验,是韩国“综艺精神”的体现[58]。《无挑》模式十分擅长调节气氛,避免让观众因为过于同情这些参与者在节目中的处境而走向反感节目的一面。例如在“实尾岛搞笑特辑”的结尾,导演告诉艺人们邀请了他们其中一位的母亲来到现场,给出线索让大家来猜。经过几轮猜测后艺人们毫无征兆地开始合唱想念妈妈的歌,然后依次冲出来大喊“我相信来的是我妈妈”。正在气氛开始温情脉脉时,主持人刘在石打断大家并开始唱赞美老师的歌,于是一些艺人跟着合唱,另一些则开始自说自话,这时出现“每一次都是这样收到不到现场音”的字幕,配以现场导演组、摄像机、收音话筒的全景画面,瞬间制造出欢乐的气氛。结尾的时候艺人背着来到现场的妈妈远去,温情的背景音乐响起,场景本可就此结尾,被旁边的艺人指出因为儿子背妈妈的动作导致衬裙露出来,刚刚已出画面的妈妈只得下地自己走,又制造了新一轮的欢笑,从而自始至终确保节目“欢乐”的基调不变。

这种前一秒还在催人泪下,下一秒却又引人发笑的做法能保持观众与节目的临界距离(critical distance),这种松弛之道同样取自韩国传统艺术[59]。事实上,这种做法是避免像西方真人秀一样更为深入地讨论人性(之恶),专注地进行自我凝视。这符合东方的哲学:点到为止,知晓世事,却不道破,不深究。所以无厘头的制造笑料是为了防止观众过于沉浸在某种严肃的、深刻的情绪中,而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平衡。

《无挑》更挖掘了韩国在流行音乐、偶像剧等方面的大量现代文化资源,为己所用。除了常常邀请不同的歌手来参加节目做嘉宾以外,他们也会经常以恶搞的形式复刻当下大热的歌曲MV。而《无挑》两年一届的“歌谣祭”不仅已成为节目的一块金字招牌,也成为韩国乐坛的一大盛事,歌谣祭上推出的歌曲往往盘踞各大音乐榜单榜首。“歌谣祭”也可以看作是对韩国流行音乐行业的流程揭秘,每届歌谣祭的成员是由七位固定班底去联系比较亲近的音乐人做搭档,这其中不乏韩国一线歌手:如权志龙、鸟叔、李贞贤等。每一期记录一个环节:艺人们如何确定风格、构思歌曲主题,如何制作、修改、录制歌曲,如何排练歌曲的表演,如何为演唱会做具体的准备,再到最终现场演出,并根据观众投票决出当晚的一、二、三名。韩国高产而独成一派的电视剧也为《无挑》贡献了不少选题,节目组不仅模仿韩国流行的偶像剧风格制作了自己的电视剧特辑《爱情罗曼史》,亦多次在节目环节中对热播的肥皂剧进行拙劣模仿以制造娱乐效果。在节目十周年庆中制作了“我是武打演员”特辑,让艺人切身体会韩国电影的武打特技的制作、拍摄过程。这些都是对韩国文化产业资源的再利用和再宣传,这些素材也使得这档真人秀的成品对外传播时呈现出明显的韩国特色。

因其早期借鉴的模式种类太过多元,其模式组成又相对多变,《无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模式节目。但它的发展历程和呈现的特质无疑能帮助我们理解韩国真人秀模式的成长轨迹和其取得区域性成功的原因。韩国真人秀在学习西方时最值得借鉴的是不强行学习西方真人秀追求的感官刺激,虽然那往往是西方模式中最新鲜、最突出、最易体现节目特点的部分。他们坚持走自己擅长的情感路线,运用自己所特有的文化元素,但又不排斥借用西方的技术和叙事手法。西方真人秀模式的设定核心是为了制造戏剧冲突,韩国模式也包含这一元素,但其核心却是为了娱乐、逗趣。改编后的韩国真人秀节目模式(无论是引进版权改编或是受到启发原创的)都更关注公共利益,减少对性和暴力的关注程度,致力于通过明星最大化娱乐效果。但过于追求娱乐效果也使许多韩国观众对节目的“真实性”产生置疑,认为节目组仅把“真实”作为实现“搞笑”的工具,而非最终目的。那些精心设计的人物纠葛、巧合度太高的剧情、反复标签化的人物形象都暴露了节目组对待“真实”的态度。这也使节目放弃了最初定位“真实+综艺”的定位,回到了曾让大众审美疲劳的剧本型节目。而参与者也因为被节目组包装过度无法展现无修饰的真实形象,从“与一般人无异”的、代表韩国中下等普通人的定位回到有距离感的“艺人”定位,这也违背了原始的人物形象设定。因此,中国在学习韩版的真人秀模式时需要重新思考“真实”对一档真人秀节目的意义和定位。但总的说来,韩国在借鉴西方流行的真人秀模式时,没有盲从,确保了节目的内核和内容都保有了浓郁的韩国特色,同时借助西方经验又将这种原本抽象的理念变得可复制和量产。

然而模仿韩国真人秀的一个最大难点在于中国所有的明星素养和所处娱乐产业的层次不同。韩国发达的娱乐产业和练习生制度使其几乎能“批量生产”明星,这些经过长期训练和实战的艺人无论是主持、喜剧还是歌舞表演都面面俱到,且远比普通人的才艺展示具有观赏性和戏剧感。由于频繁地亮相于各种节目,他们在韩国民众中的知名度较高,而片酬(相对于中国)却不高。使得韩国的电视业可以相对低成本地制作出可看性和可控性都较高的真人秀。而中国要同时启用多名具有一定知名度、应变力强、才华多元的艺人则成本十分高昂,对于新节目或者是小预算的真人秀节目都是一个难以跨过的门槛。故而中国制作人可以快速地学习韩国的拍摄、制作、叙事、剪辑等经验,但却仍难完全达到韩国明星真人秀的节目效果或投入产出比,最大的障碍在于艺“人”的素养不同,模仿韩国艺人将永远无法比韩国艺人做得更好。后期如何挖掘和培养中国演艺者的特质,并使其成为节目的特色,将是中国真人秀制作者需要重点探索的一个部分。要在模式上做出创新,“人”这个真人秀模式的核心元素也需对比西方,有破有立。

还有一个不应被忽视的原因是韩国观众的媒介素养较高,即使对一档娱乐节目他们仍持有较高的道德要求。《无挑》就曾因为未在节目中使用“敬语”,或是出现裸露上身的镜头之类的细节问题被观众投诉,而被韩国的广播通信审议委员会约谈。韩国学者崔志慧的描述或许能代表韩国观众的一种普遍态度“无论内容多么吸引人,如果盛放内容的容器和容器外表不够整洁,就不能称之为完美。”[60]此外,如前文所述,韩国丰富的音乐、影视等文化资源不仅为真人秀提供了素材和灵感,更强化了其韩国特色。所以中国在真人秀模式原创上的乏力,并不是这一类型节目的问题,根源是整个影视行业支持的不足。现代文化资源的足够丰沛才是成就中国原创真人秀模式未来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