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第四

札记第四

自后王以科举皋牢一世,而学问降为功利之饵,其有之,必豪杰之士出乎其类者也。异哉!今科举已罢,而犹有贱丈夫喷其毒焰,肆其口说,以便其私,直不欲使学者知学问为何物。此亦吾侪教学国文之耻也。

吾尝推其承源之所自,而试一观乎乡塾之儒林,则科举遗蜕,居然未死。凡谬负一乡之闻望者,必具数德:一、能抽黄对白,为挽联若祭幛;二、通晓市井仪注,能为婚嫁帖子;三、熟精名稿案,能为刀笔师;四、有壬遁星命知识,兼堪截店疟;五、燕居剧谈,欷歔涕泗于道统之将坠,且申申以詈人。是人也,其思想不出文武成康,其能事不外起承转合,其邺架所蓄,但有《疆园课蒙草》《元龙通考》《万年历》《古文笔法》《万事不求人》诸书,而已极琳琅之巨观。更进而观于其徒,则手抄兔园册子,奉为鸿秘者,又大都某人策论、某人供状与其师之讼稿……诸如此类,穰穰满家。一乡之人相与翘其巨指而道之曰:“某也有学,某也有学。”其徒亦相与张其军曰:“吾师学者,吾师学者。”

呜呼!若而人者,是果足与言学问哉?然而其伪易知也,其流不远也,既未足与言,置之可矣。独是中学国文教师,负人间之清望,作多士之先驱,方当拥彗而前,启其涂躅,使之欢喜开悟,优游而自求,餍饫而自趋,庶请业四年,而享用者期于毕世。若乃守集部之咳唾,口讲指画,举四年有用之日力,而悉消纳于课诵范文之中,谓为学问莫大乎是。一朝讲席既移,范文盈尺,外乎此者,所获伊何?——扪腹自叩,枵然如故,必且相顾错愕,有不胜其怅惋之情者矣。岂其可哉!岂其可哉!

吾非谓今之为中学国文教师者皆无学问也,更非谓中学国文教师皆但谋食,而不欲其弟子之有学问也。吾敢谓一校之中,诸科并立,惟国文教师之爱专而谊笃。其为弟子谋也,岂不曰:“余之授兹科也,欲诸生之能自抒其衷素而已。浏览群籍,此他日事,今但求范文之精熟可耳。”抑知吾侪现在生徒中所得力于范文者几何?而范文之本体,能加惠于吾侪者又几何?安见集部之果为范文,而专书之果非范文也哉?

将欲明斯说之因由,当先明范文之趣旨。夫范文之所以得名,无虑二种:其一,范其法度;其二,范其体裁。外乎此者,无所取范也。以法度言:一篇之文有之,一卷之专书亦有之。文短而专书则长,短者修洁,长者骏奔;短者拳曲矫揉,长者萌达舒放;短者含意而未申,长者畅宣其湮郁;短者隽茂而批导良难,长者控御如意,体势易得。在善为文者,寥寥千言,而众妙悉臻,一拳之石,备五岳之伟观,未尝无之,然岂中学生徒之所能涵泳者?今舍绚烂闳肆之大文,而专取寒瘦拘挛之短篇,使嚬蹙而为妍,趻踔而为行,天趣已漓,尚安有法度之可言哉?

以体裁言:为类尤多,相体谋篇,有当短者,有宜长者。范文所录,惟取短篇,百之一耳。他若学术之文、典志之文、公牍之文,乃至质剂之文、谱表之文……何一非研究文体者所宜博观?即谓宜权其缓急,为之后先,亦何至仅为诸家选本所录,始得列于文字之林?自陋儒以空疏为天下倡,末学肤受之流,谬主文坛,掩其所不善而著其所习为者以便其私,于是考据之文、哲理之文、论政论学之文悉摈斥于文事以外。学者皓首穷文,惟此是师,上之未尝窥学问之藩篱,下又不能为简帖书疏,以求致用于当世,即使步趋无违,声光毕翕,试问结果所至,欲自树立者究奚恃耶?今试以实用为衡,取姚氏十三类之体裁而覆校之:诏令、奏议宜从今程式者也,词赋、碑志、颂赞、箴铭,主于丽则,示式而止,不必夫人而能学且能工也;哀祭之体,非近实用,词美则难,亦当与词赋同科,视为专门之业,故亦仅示式而止。其切近而易为力者,惟在论说、杂记、传状、书牍、序跋、赠序六体,而六者之中,若干进之牍、贡谀之序、寥邈之史论、流连光景之轩阁题笔、骨董式之款识跋尾、《义猫义犬》类之诸色传记又总无实用之可言,沙汰既严,可读之篇帙自鲜。而犹选焉诵焉,以为天下文章莫大乎是,则何如量其程度,兼选诸书,俾学者旷观文体之大全,而逍遥于学问之途乎?

且徒读范文而不知通观群籍,尤有二蔽:其一,锢思想;其二,无目的。

昔人有言:“文章之能事,在于积理。”吾闻其语矣,未多见其人也。模山范水,絺章缋句[1],非无可悦;努力规摹,非不可至;拾前人之绪余,奉为甚深微妙之至理,张革为虎,非不骇俗;由君子观之,止见其涂饰因循,芒乎芴乎,不知理之何所在也。博学者必不援古以扞格于今,善为文者必不使笔墨中有臭腐气,然而中材后生,拘竺陋见,怠窥新录,所接于目者,汉、魏、唐、宋八家之文,所识于心者,高曾祖考之嘉猷彝训[2],与其致君泽民之往迹,遂谓古之文辞信美,其义理亦垂诸天壤而不可疑,于是居今之世,言古之制,援古之理,折今之人,而其目光之凡近,思想之迂愆,不自知也。今之诋学文者,曰“酸”,曰“腐”。呜呼!安得明通之士努力读书,一雪此二千年之巨耻也哉?此“锢思想”之说也。

何谓“无目的”也?夫居今日而置身中学,是岂徒欲为“文人”哉?其学文也,能离绝章句而已,能缘是以宣达主张而已,非欲侥幸于文采以自庇覆其身也。其最大目的,端在借径以窥常识之书,而定立脚之基准。常识诚非可云学问,而实为学子进修之阶梯。我国今日,学术贫乏,青黄不接,披沙者稀,积薪难继,譬之荣卫有亏,神气乃索,必得昌歇滋益之剂,乃可肌革充美,日起而有功。使莘莘之伦,犹抢攘彷徨于剧旁之野,日扰扰于摹神炼气之为,良时易过,所获空空,岂惟可惜,实乃冤枉!为之师者,顾忍不观现局,不察学生目的所在,而稍予以读书之余间耶?此又“无目的”之说也。

诗曰:“无信人之言,人实诳汝。”吾爱智之青年乎!若犹信范文之万能耶?若犹信读书之足以累范文耶?范文,文体文法之例证已耳,学文之初步赖之,使既知命笔而犹从事焉,则绝意求知,而欲以文章自放者也。即使学子之中,负有此志,亦宁纵读诸子之真古文,而慎无读后代追仿之伪古文。当知读书之益于文事,固有较胜于范文之益文事者,夫既揽其芳馨,又饮其醇醴,他人申其咕哔[3],老死于义法窠臼之中,吾则兼取百家之粹义以成吾学问之渊源。即以文论,不既足多乎?

读书之法奈何?“札记”是已。呜呼!今之訾札记者,孰不目以“抄书匠”哉?夫游谈无根,则三人成虎,岂有他哉,不能平心以究其蕴,而徒盛气以责其名,论学之所大患也。世徒见抄书匠之功艰而效寡,遂举札记以配俪之,抑知古之魁硕,泰半以抄书匠起其家:温公之《资治通鉴长编》,抄书之生活也;高邮[4]之《读书杂志》,抄书之生活也;俞曲园[5]之《古书疑义举例》,抄书之生活也……此辈先儒,何尝不抄书?特有异乎今之抄袭家与书手耳。欲明吾说,请疏其要:

一、古之读书者,不问收获,但问耕耘,穮斯蓘斯,以求发见真理而已。而其中疑义,所在多有。好学深思之士,证以图史,证以义训,证以友朋,一义未安,不容自宽,偶有所得,犹获拱玉;其或疑似不定,千里驰书,逐相问讯,驳难辨正,卒底于是而后即安;又有例证不具,贤圣已陈,莫由质正,则录述己见,标以存疑。凡若此者,悉札记之,以俟后人之论定焉。此一抄书法也。

二、凡著述一书,非可信手杜撰之也,必有取材,乃见确实,必有编次,乃判后先。而储材一事,编次又一事。其储材也,书虽博观,目有专注,于吾之所须以成书者,惟恐散佚,惟恐孤孑,则随搜随记,命曰“长编”,耳有所闻,足辅吾说,则亦记焉。读者或病其猥杂,而不知皆沙中之金屑也。及夫材料已具,则左右鳞次,分别部居,发凡起例,以成书焉。储材之札记,又一抄书法也。

三、食古者贵在能化,博而不精,则良方足以杀人,而拘牵驳杂之患生。昔贤观书,得其大略而用之终身,何也?荟厥都要,择之精而守之卓,非规规于占毕间也。诵诗三百,而约之以“思无邪”,肯要既得,余者皆糟粕耳。然若囫囵读之,如鸟过目,虽历千遍,仍无所获。而此书者,永置高阁,韬匿精光,不知几世几年,始更邀善读者之一眷。此于书为未尽厥职,而在人为失之交臂,岂其可哉?夫博观而约取之,此又一抄书法也。

四、以记忆言,古之敏给者,莫如东方朔。夏侯孝若为之赞曰:“经目而诵于口,入耳而谙于心。”信人人乃尔,则又奚事札记以分日力?而无如人之天禀,至有不齐,博闻强识者,其势难守,以抄为记者,则势易入。由前之说,不久而书自书我自我;由后之说,则虽至钝劣者,随抄随忘,他日对卷,犹可按脉寻源,燖温复习,况决无随抄随忘者乎?夫札记之用,何至仅裨记忆?然即以补助记忆言,又未尝非一抄书法也。

或曰:“子之所言,皆古人毕身经营,仅乃得此,子以学生视学生乎?抑将以古之人视学生乎?”吁!是犹未免拘墟之见也!夫读书之于智识,犹读文之于机调也。譬之然灯,膏盛而光烨;譬之种树,本深而实繁。《礼儒行》记孔子之言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岂必“文章”乃称文哉?夫“学术”亦此志矣。今之学人,存神高远,懒近书籍,往往而然,信如此说,则将听其不学以长终乎?且处中学而言札记,非即以古人之札记法期学生也。上之所列,其一与二,非得眼光、学识、天资、力量具备之才,未易胜任,疏凿混沌以来,涑水高邮[6]之辈,能得几人?吾非敢谓今之学生中直无其人,然亦诚不敢以此高论绳群众也。其三与四,今古所同,顾犹未足以尽“札记”之界说。吾之所谓“札记”者,盖又与下列者殊科:

(一)左太冲十年作一赋,其未成也,出入必以书卷自随,门庭藩溷,皆著纸笔;虞世南为秘书郎,抄经史百家之言以备用,多至百数十卷;李义山为文,多先检阅书册,比而次之,号“獭祭鱼”[7]。凡若此者,大都剌取书中奇僻之字,隽新之典,录之以备捃摭之资而已。后之类书,多祖述乎此,而未足以竟其用也。夫读书贵知体要,自不能专以抄撮为事,抄撮已患破碎,又况抄撮典实也哉?

(二)豆棚瓜架[8],惯说怪奇可喜之事,语虽不经,闻者忘倦。穷愁之士,随事漫书,缘饰其状,聊自怡悦,送日而已。大苏治黄州,好闻人谈鬼,宦情牢落,有必然者。若夫身在学龄,何所侘傺,而日以诞妄是录?不亦先后颠倒之甚哉?夫学问之事,太上者由声入——伏氏传经,由来口授,然去古辽远,前圣已朽,近之中西哲人,又罕得亲闻其说,则取径于可靠之书,自系当然之正办。道听途说,岂无可录,危险实多,又况于无益之稗说乎?

(三)札记又非日记类也。人之命笔,凡接于目者,闻于耳者,作于身者,感于心者,随在而皆可取为资料,兼之者惟日记能之,曾涤生[9]《求阙斋日记》,其适例也。夫日记而能廓其内容,不限人生动作,凡读书疑问及思辨之事,悉入其中,则又何尝非善?然非可行于学校也。盖日记关系私权,发而观之,侵其权矣。即不以侵权为嫌,亦易启其隐藏饰伪之弊。故在昔所行札记,皆仅限读书之所得焉。

或曰:“闻子之言,吾瞑目以思,略得札记之旨趣。虽然,斯论诚高,而未易行也。旧制中学,止有作文,札记法行,作文减少,而家长之怨望生矣。子谓札记可补学问,然束书不观,人之惯习,随笔塞责,失系统矣。中学课程,各科并重,札记既行,分自修之时间矣。彼学生者,善子之言,而苦其繁难,又不忍显拒以拂子之意,则抄袭之患缘之而生。子虽有提倡读书之志,其如此重重之难关何哉?”

噫!斯说也,吾服其善度量事情,即试行之始,盖亦诸患毕经,诚有不能或免者在。然世间岂有冥然不悟、彻始彻终而如一者?家长怨怼,其始由不知札记之用也,由于忽视札记,谓其批阅易于改文也。一旦征诸子弟之手迹,更验其程度之所至,而知此中大有组织,非漫然抄录之比,而札记之用明矣。教师之于札记,骤闻之,其批改似未若作文之繁难,然其选定图书逐加勘阅,解学者之惑,示读书之方,其须预为准备,奚止作文之仅出一题可以比拟?彼教师者,食俸无殊,省事惜力,何尝不可?岂以如是之劬劳,而转获傥来之诋毁乎?必不然矣。人之惯习,多恶烦劳,既无系统,又患抄袭,诚为当然之事。然札记之意固甚良也,因无良法以维持之,而致生此等之流弊,倡札记者,固难任咎,况“开卷有益”哓哓若此,诚过论矣!又谓时间不足,此亦非穷本之论。以编者所窥,课外余闲,实至宽舒,其有不然,则他项科目蚕食国文自习时间,非国文自身之不足也。中学国文每周至少四时,多者达八时,以此为准,而与他科正课时间共计算之,得一比例数,即以此比例数,分据一周之自习时间,无俾良时悉受蚕食,则岂惟低年级可行札记,四年之中,无时而不可行也。世俗之论,其不可信也明矣。

今请就中学所当阅读或可阅读者,分为四纲,以次述其书目如下:

一曰“识字”。识字者,学文之首基,世或轻之,其说有三:一、书读千遍,其义自见,与其废时,无宁读文;二、“小学”列于专家,中学非所宜教;三、未得皮毛,先习奇诡之癖,转堕恶趣。斯三者未尝不持之有故,而无如其未能深究其得失也。夫居今日而真如废汉字者所云,则诚可不必上语字源,更滋繁琐。如其不然,人方谓我为衍形文字之古国,我则由篆而隶,由隶而今隶,已无复“形字”之旧观,不稍明夫古圣造作之本意,而惟囫囵以授,囫囵以受,不音不形,将以何者为领悟之捷径哉?明其误原,则了解易而遗忘难,省时之诀,非废时也。古今学问,莫不有专家有常识,识字亦然。信如所言,则攻治古文亦专家事也。数千年来,寥寥可指。而何以今之学校,自高小起,即大事选读,不甚妄耶?略举一例,此论自破。至于“未得皮毛,先病奇诡”,此尤浅见之甚。真识字者,但使字不妄耳,其欲人之共喻其旨,非有异也。至著为专书,以明妙道,或作为文章,以抒其情,其作品既非中下之资所能喻,则择雅而为,亦何不可?在作者初亦惟求文从字顺,君自觉其奇诡耳。夫世俗立论,每涉矛盾,既反对白话文,又并固有之小学而亦反对焉,不亦舛哉?识字之要籍如下:

王筠《说文句读》(或段氏注)、王筠《说文释例》、蒯光典《文字蒙求广义》《广韵》、顾炎武《音论》、江谦《说音》、高元《国音学》、郝懿行《尔雅义疏》、扬子《方言》、章炳麟《新方言》、章炳麟《国故论衡》(上册)。

二曰“论文”。论文之书,盈箱积箧,而初学可读者实鲜。大抵神奇立说,幽邈难指,为我国文家立论之通弊,盖谓文字之妙,不能以言语形容之也。夫以文字之难达神恉,不立文字可耳,乃故为譬喻迷离之论,使初学之人读其说而不能解,甚者骇其说之太神,则却足而反,不亦过乎?尝谓我国古文家之论文,非论文也,盖作文耳,其心本未欲标举门径以示初学也。尤不解者,佐证多书,舍文论事,毛举多条,而于文字曾无关系,且所引书句,初学尤多未尝窥及,岂故以此斗宏博耶?真不得而知之矣。以下所举,皆取指示亲切或条理细密,或有裨于文法或思考者,不拘古今,具陈如下:

刘勰《文心雕龙》、刘知几《史通》(通释本或削繁本)、章学诚《文史通义》、王引之《经传释词》、俞樾《古书疑义举例》、马建忠《文通》(或俞明谦《新体国文典讲义》)、章炳麟《国故论衡》(中册)、严复译耶方斯《名学浅说》(欲深造者可进读严译穆勒《名学》甲乙丙集)、刘伯明译杜威《思维术》。

三曰“取范”。或谓取范之文,每周讲授之,诵读之,似无更读专集之必要,而不知非也。人之学文,目的各异:有侧重普通文之应用,有侧重纯文学之抒情,但授范文,固难偿欲;且天资不同,造诣不同,而取径亦殊焉,就所近之某家而择读之,必能有迅迈之进步。又前人恒谓“文必宗经”,窃谓宗之者,以其文章为后世所导源,故学文者不可不加意探究,非以其为圣贤言论,故守而勿失也。或乃谓读经而论文,是为侮经,益不然矣。兹取群经中较易领略者以弁类首,条次如下:

《春秋左氏传》(杜注用足本)、《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或袁氏《通鉴记事本末》)、《宋元明史纪事本末》《三通序》《世说新语》、郦道元《水经注》、王闿运《湘军志》(○以上记载之文)

《诗经》(用古注)、《楚辞》(补注本)、《文选》(李善注)、姚氏《古文辞类纂》、曾氏《经史百家杂钞》、李兆洛《骈体文钞》《古诗源》《古今诗选》(○以上诗经及诗文辞总集)

周济《词辨》《元曲选》(此书卷帙太繁,学者恐难购,最好校中图书室置一部,学者选读之。)(○以上词曲)

《杜诗镜铨》《李太白集》《韩昌黎集》《柳河东集》《白氏长庆集》《苏东坡集》《剑南诗稿》(○以上诗文辞别集)

《太平广记》(或商务本之古小说)、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虞初新志续志》《儒林外史》《水浒传》《石头记》《老残游记》(近今小说界创作如林,不及备书)(○以上笔记及小说)

四曰“积理”。积理原倡自古文家,魏勺庭氏尤倡言之,而俗士每忽焉不讲,此读书所以不得不亟为提倡也。上所云云,强半皆积理之理由,兹故不赘释,而但次其书目如下,以示一斑。又此类书籍,非特其理致可益神明,即其文章,亦往往足为模范也。

《论语》《孟子》(均用朱熹集注本)、《老子》《庄子》(用郭庆藩集释)、《荀子》(用王先谦集解)、《墨子》(用孙诒让闲诂)、《韩非子》(用王先谦集解)、《吕氏春秋》《论衡》(○以上古代哲学

江永《近思录集注》、王守仁《传习录》、黄宗羲《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二书卷帙太繁,宜择读《明儒学案》,可读梁氏节本)、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以上宋以后哲学)

俞樾《诸子平议》、章炳麟《国故论衡》(下册)、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以上中国哲学参考书)

王应麟《困学纪闻》、顾炎武《日知录》(用黄汝成集释本)、王念孙《读书杂志》、陈澧《东塾读书记》、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以上学术上之札记书)

《西洋哲学史大纲》(刘伯明著,中华排印)、《近代思想解剖》(○以上西洋哲学)

杂志(近出之可读者都十数种)、日报(约数种)(○以上杂志及日报)

读者翻阅至此,必有疑者,曰:“是何书籍之多也?”则请以多开之理由进。夫学者为质不一,有沉潜者,有高明者,专读一书,岂有是理?教者所开虽多,学者依其所近而类选之,更由教者酌其分量为之配置,则必能恰如年力而止,何尝多也?若以类分太博不能精研,则中学读书,本以常识为限;必求专精,固非中学所宜,且亦非国文教师所能过问者矣。或谓四类之中,包孕多门,即以常识言,恐中学国文教师亦无此渊博,此亦非然。一、学问为世间公器,国文教师即不皆通晓,亦不当梗塞其途术;二、古人谓教学相长,则为之师者必当从事研究,不得以身拥皋比,遂耻问学;三、绝未研究之书,不妨实告学者,使之自行探索,学生必不以师之尺有所短,遂尔轻视之也。古人虚心,故师弟洽和而相亲;今人客气多,故师弟猜嫌而相远。近有倡“自由讲座制”者,谓可发展天才,复昔时讲学之风气,且可以其治学方法授之其徒——大意如此,见《改造》三卷七号梁启超论文。学校读书之制行,讲学之风气不难见矣。

虽然,犹有说。盖书目骈列,未必为学者之所本有也,将遵何道以得之耶?是亦不可不一为研究。或谓今之学生,担负实重,购书之责,当由学校负之;或谓当择要籍人购一部,比之教科用书,著为校则。此二说者,余皆非之。由前之说,有下之三弊:

(一)学校购书,当公之全体,不能限于一级。

(二)学校购书,每种止一部,至多二部,设有偏嗜,决难周给。

(三)校有之书,可偶一检阅,而不可以为日常读本,妨及他人。

而由后之说,则又有弊三:

(一)读书因程度及兴味之关系,不能强从一律。

(二)一级之书人我相同,不能收有无相通之利。

(三)教科用书,因教材分量,可预定何时授毕,此则因能力而迟速有殊。故教师而果欲提倡读书,则莫如组织图书室也。就著者之经验而言,则图书室之组织,有可言者数事。

第一,图书室当以一级为限。

今学校国文教师,类以专教某级为原则,间有一人而兼两级者,此秕政也。图书室限于一级,则管理便而指导切,且一级之中,人数有限而可读之书日多,劳费少而收效宏,莫善于此。

第二,图书室藏书,当预开数目,生徒购得后,以“借存”之名义存入。学生莫不有志买书,而往往不知抉择,购无益之籍,为光阴累不浅。而批风抹月之小说,滥恶之学校成绩选本,改头换面之新书,学生尤易为所欺蒙,故教师必当负开“拟购书单”之责任。书单中凡书籍之名称、著作人、册数、价值均一一开载,尤须提示特点所在,使之确认所以选购之故,否则贸然购取,或性质非近,或程度不合,与受绐坊贾之懊丧同也。以“借存”名义存入,则所有权仍未放弃,假期可以携回,且他人借阅,亦可收尊重爱护之效。

第三,入手组织时,当就原有之书选存以作基本,每学期开始,并须添购定额之书。

先选原有之书,是有数因:一、原有之书,必有可读,苟有之矣,早存为善,但当由教者调查而选定之耳。二、生徒携校之书,精粗美恶,已不之知,得教者为之汰削,则于当读不当读之间必有所悟。至学期开始,添购新书,则以坊本日出,时有所观,且分期购买,轻而易举,限以一定之金额,各生之担负又可平均故也。

第四,指导在教者,掌管书籍由学生。

指导之理由,已详于前。至掌管之义务,负之学生,则以公共事业,当预习其处理之方,虽大要不外藏书,而其理可通万事。特《图书室章程》,教者当相助而议定之耳。掌管事务,就前在八中时之经验言,约略有下之数项:

一、关于表簿者:如《借书簿》《存书簿》《图书目录》等,皆由全体集金印刷,而由公选之掌管员二人司其事。(以下同)

二、关于器物者:如书橱、揭示版等,函由校中庶务代备,但锁钥由公众购办。

三、关于庋藏及借还者:庋藏之法,系按号加贴书签,顺次排列橱内。借阅时间,除日曜外,以下午三时至四时为限,另制《借书统计表》,张贴本室,以姓名为纲,而以次数为目。有借书者,视其门类,以彩笔画一撇于栏内,至还书时,再就原处加画一捺,式如乘号,故书之还否,一望可知。迨任期既满,则就原表之下端,书其总数,而其人之嗜好何书,与借阅之疏数,亦皆由是以推知焉。

余如召集全体会议、介绍新书、学期末之结束、下届掌管员之选举,亦皆掌管员之职务也。

兹将《图书室章程》及该组《添置图书预定表》移录下方以终本节:

第十届乙组图书室章程(九年十月十四日议决)

第一条 本室为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校第十届乙组同人组织而成,定名为“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校第十届乙组公立图书室”。

第二条 本室以交换知识、发挥互助之精神为宗旨。

第三条 本室图书,以下列各种为限:

一、文学方面;

二、修养方面;

三、时局方面;

四、常识方面;

第四条 本室图书,除由同人分别购置陈列外,每学期须添购一次。

第五条 本校师友,有愿将私有图书暂时借存本室备浏览者,亦得享有本章程之权利。

第六条 本室置掌管员四人,司理图书借还等事,每人轮值五周,于学期开始时,用记名连记式选出之。

第七条 本室无定所,但须设于掌管员所在之处。

第八条 本室书目,由掌管员编校印刷分布同人。

第九条 凡本室同人,均得向掌管员借阅图书,但须签名详注于借书条。

第十条 借书时间,除日曜日外,以下午三时至四时为限。

第十一条 同人借阅图书,限一周送还,有未阅完者,得续假一周。

第十二条 同人每次借书只限一册,阅完归还后,始得再借。

第十三条 损坏图书,应负赔偿之责。

第十四条 同人新买图书,可随时报告掌管员,以便续编书目。

第十五条 掌管员遇新出图书,需由同人购置时,应揭示于同人。

笫十六条 掌管员认为有集会之必要时,得随时召集会议。

第十七条 本室事务之进行,得商承本组国文教员定之。

第十八条 本校师友,有对于本室进行事务热心匡助,愿为指导者,本室得就商之。

第十九条 本章程实行后有未尽完善之处,得随时开会修改之。

第十届乙组图书室十年度第二学期添置图书预定表

填造者

一、下列各书,系第一学期借存之件,将来仍拟存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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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各书,系此次选定拟购之件,已托书局函沪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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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尚有家藏图书数种,拟于来学期携校存室,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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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既以札记为表现法矣,然则札记之法奈何?此则惟有以过去所实行者,为历史上之叙述而已。八中之明定札记为国文中事,于民国九年六月学则中所附载之《各科学程说明》必修科国文项,始规定之。编者之试行札记,则自八年度第二学期始。更历第三学期以至九年度第一学期终了,谓之“课外随录期”,自九年度第二学期以至十年度第二学期终了,谓之“课外命题期”,承上至十年度终了,谓之“课内选读期”。其间更迭增损,各级颇不一致,兹但就所同之办法,陈述如下:

一、课外随录期

甚矣,经验于做事之为不可少也。札记不可无限制,以今观之,孰谓不然。顾当试行之初,则以课外读书乃生徒常有之事,加以限制,转碍定趋。使选择而能善,抄者食其益,就使精粗杂陈,折中未当,犹将胜于不读万万,胜于徒读空文万万也。以是之故,《规约》中惟示札记之方法而不及书目焉。方法有三种,见《读书笔记规约》第二条。

(一)词意并善,可资诵法,或文简事繁,无可删节者,全录之。

(二)原文一篇中有独列偏胜之处者,自定取舍而摘抄之。

(三)全文甚长而理解并佳者,约举其大意,制为短文或表解之。

遇必要时,可为下列之附记二:一、加注有疑义时行之;二、加评有感想时行之。取材虽由自择,而外国文、韵文、已读之范文及从前一切制举文,概不得记录,以塞篇幅。又札记主旨,明定为牖启知识、增进学养、策励自习、练习行文、补助记忆,凡与此旨相抵触者,亦不得记录焉。

考核方法,亦于该规约中定之:自实行日起,每周火曜日汇缴一次,就下列诸项审核其内容,于金曜日发还。——第五条。

(一)取材之纯驳;

(二)记录之多寡;

(三)约举之精粗;

(四)发表之有无。

当试行之始,颇不乏可观之本,每获一卷,愉快累日。然以限制未严,致下列诸弊,缘之以生:

(一)标准图书未经选定,各读所读,欲知其精粗纯驳,则覆按原书,极为困难,教者疲于检查,学者所获甚寡。

(二)限期以缴,学者仓卒从事,不求了解,止计有无。

(三)禁网甚疏,故如卑鄙之小说、短少之时评以及关涉他科之材料均不免任意填充,或无益身心,或无从更正。

(四)规约中有“加评”一项,于是志存敷衍者,借名发表,而词调腐熟,毫无新意。

(五)已读之范文,虽在约不得抄录,而集部著作,并非在禁止之条。学者往往任取选本中文字,抄录一通(或名人书札),于学问或知识了无所补。

坐是诸因,遂内外交病,虽有小益,不偿大弊。会校中自九年度起,实行新定《学则》,于必修科国文项,规定:“第一年作文四分之三,作札记四分之一;第二年作文、札记,轮替行之;第三四学年注重课外阅读,每周自作札记,每三周作文一次。”公布未久复议决,第二年如第一年办法,第三四年如第二年办法。于是一二年级之乙组,皆各制《规约》,遵照《学则》,每四周缴札记一次。札记方法,大要如前约,但于约外附开书目,计二十余种,每次所记,令就书目中择定数项,从事组织,附加句读,并逐记次数及原书题目、页数、作者姓名于篇首。而凡遇下列情形之一者,不予记分:

(一)抄录外国文、韵文、已读之范文及旧日制举文者;

(二)杂抄理数诸科学者;

(三)字体潦草不可辨识者;

(四)所记不满八页者。

就中页数限制,学者颇不谓然,盖以多为贵,无宁惟精是求也。然在教者方面,则亦有故:一、每四周始缴一次,则分配各周,不过每周二页,善读者之所为,实不止此。二、限定篇幅,固无以奖励融贯精约之作,然弛限不问,则苟简塞责之弊又生。欲求尽美,诚难事也。

此次改革,行之仅一学期,规定虽略较上次为严,而实无大效验。盖札记之制,此校创举,学者脑中向未存有此项观念。书籍虽明开数种,任其自择,而向无此书者,未必即因是而购书,即使二十余种罗列于前,然己之程度是否适合,书之内容是否一望而可知,亦难说定。书籍选出,而编次方法,亦非素谂,凌乱粗杂,往往而是。于是学者群相疑惑,茫然不得标准之所在,竭蹶而为,事倍功半,其敷衍从事者,则视同官样文章,苟足八页,斯毕公事,是诚一时之牺牲也。然以视徒作而不读书,其为害尚不可拟。

二、课外命题期

命题而为札记,非善政也,然鉴于前法之失,有不得不改行之者。故自九年度第二学期始,即更订《规约》:每四周命题一次,一学期中,四易其题。又分全体为若干支组,组各一题,以免参考书不易周转之弊。学生各就该支组所命题目,从事搜辑,不得搀越。遇必要时,教者兼于题下附列节目,期便组织。而参考图书,则由本校或该组图书室借出,每次指定一生掌管之,及期缴还,更命新题,并易次期图书,如是以为常焉。题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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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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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法初行,更虑学生为独题所窘,拘束太甚,转非所宜,乃复宣布:“凡学生如欲于本题以外别有研究者,应呈示所拟之题及参考书目,经教者之核准,如系兼作本题者,其附带之题无庸呈示。”至札记方法,亦明白规定于约中,大别有二:其一,条例要义,而次序未改,谓之“条录”;其二,会通大旨而别有组织,谓之“融贯”。遇必要时,亦得兼附图表或发挥。又凡能抉发意蕴出自心裁,或会集众说具有条贯者,择尤印发,雷同者不予记点,字迹草率,或不依定式者,酌扣点数。于是学生之怀疑于前者至是乃涣然冰释,群知札记有下列诸项之利益:

(一)札记非“杂记”,其所采之材料,皆必以牖启必需之知识为准。

(二)札记目的,专在养成读书之习惯,可以持恒,可以深入,非徒医浅率者之良方,实亦治心之要道。

(三)吾人取舍之能力,触于物而后能长,札记之顷,或条录,或融贯,皆必准酌再三而后命笔,实有增进判别力之功效。

(四)作文时之比较、节约、分合诸作用,札记可以助长之。

(五)观选印之札记成绩,则知所企效,且间接收他人札记之益,每题间附节目,则编辑亦不感困难。

(六)一期既缴,更作新题,既不枯寂,兼饶兴味,而奋勉之心以生。

前四项札记本身之益,后二项则“命题法”之益也。重以是时第十届乙组新创图书室,存书最多时达二十二类,一百八十二种,五百四十五册,凡是组札记参考书,率为室中所有,每日借者络绎,户限为穿,一时大现愉悦升平之景象焉。

十年度开始,办法如前,而于此项命题法略有变更者,有第九届三年级乙组。此组初系指定专书——如《章太炎的白话文》——虽亦得各自选读,但立限制三:一、不得抄写小说、时评、谐文及诗文集或选本中文字;二、不得雷同;三、最少需五页——因此级每二周缴札记一次——每期佳卷,教者则创“赠句”之例,任书数语于原作后,皆针对作者性情及本札记优点,出以勉勖之词,略依韵脚,有类歌谣,次焉者言语奖励之。迨第二学期,则又创“一次命题”之法,全组都三十人,命题同其数,生徒于一学期内轮替行之。每期任作一题,认定后,诣教者处取参考书,交卷时一并缴还,如二人同时作某题,则需自备参考书。例如改良文学之意见,表解我国参与太会结果情形,墨子兼爱篇约旨,真正政党,奢侈与文明之关系,华侨受外人支配之原因等皆一时所命之题也。其有于本题以外别有研究而复怀疑未决者,苟在札记范围以内,教者必详答于篇末,就中以有关哲理及文学者为多云。

三、课内选读期

前此两期之札记,皆于课外行之者也。自行命题法后,生徒略著成绩,而下列诸困难,又因之而生:

(一)青年时代,摄受知识之欲望方炽,而课外理数诸科,分其心力,时间短少。

(二)命题每月一易,选材艰苦,得一题后,仅供该支组五六人之用,虽有佳题,不能普及。

(三)命题琐碎,仅得片段之知识,于几部必需阅读之书,转难顾及。

(四)四周一期,原为缴阅便利计,非谓二十八日中仅作札记一次也。然时限甚长,记者往往始而怠豫,迨限期已迫,始知从速将事,而参考书又周转不开,草草下笔,佳构乃鲜。

(五)各组行札记法者甚多,设有惰者托名题外别有研究,而移抄他组旧卷,以充篇幅,必至无从检查以定成绩。

(六)范文之用,仅以供人模仿,而正课时间,全为所占。札记为吸收知识之唯一机关,转于课外行之,甚非情理之正。

当是时,生徒中亦有感觉此项困难,而以“课内读书”为请者,综计之有三说:

(一)由教者选借本校图书若干种,每人择一读之,以正课钟点之半为札记时间。

(二)各自选定一书,呈经核定,即于正课时间内读之。

(三)每人每学期宜各购特异之常识书一种,于应缴札记某周之作文时间从事札记,当堂缴出,下次互易其书。

同学闻之,属而和者甚众。然而一二年级,文体举例,尚未能尽,如第二说之全废范文,实不可能,但分相当之钟点以事读书,则未尝非良策耳。课内所读之书,自以教者选定为宜。然如第一说则借用校有图书,未免妨人借读机会,且同时选定四十余种——全组人数——固甚烦难,亦太纷歧。用第三说固善,而各书之内容价值,不能相等,分配甚难;各人所欲互异,易生觖望;书籍损坏,易起不快之感;种类过多,周转亦复不易。研究结果,决从第二学期起,教者负选开书籍之责,由生徒自由选购,从事阅读。于是“课内选读”遂为札记之主要渊源焉。

至于读书时间,则每周率为一时或二时,讨论时间亦在其内。至读时遇有疑点,则书于札记簿中,俟汇缴时批答其下。或谓课内既定专时,则课外必抛置不阅,且每周仅一二时,所读亦至有限。顾就编者所窥,则此论亦非尽事实。观于此学期读者诸生之报告表,往往所治超乎定限,可知所阅读者,绝不限于课内之专时也。即使课外抛置不阅,但限于课内为之,其所得者,亦非徒读范文之可比拟。范文每周不过一篇,通常教顺,始之以范讲,中之以诵读回讲,终之以默写或背诵。除范讲外,高材者逐时枯坐,了无所得,厌倦由之以生,有必然者。即使诵读、回讲、默写、背诵,可收策励精熟之效,然为此一篇而费却如许时光,可谓得不偿失。试以一小时之读文与一小时之读书相比较,则前者口诵,后者心唯;前者空洞,后者切实;前者惟供作文时之体势,后者兼供作文时之思想;前者大率被动,后者则有自动的精神。吾敢断言读文之不读书若也。又况课外为之,其境嚣而不静,其心每肆而不能入;课内从事,一切可以纷吾志者无之,沉浸愈深,必有入焉而不能出之概,其一时之所获,恒三倍于课外,又可知也。若乃身在教室,心驰域外,即发蒲牢之吼,海潮之音[10],彼亦未必敛气归神,虽有良法,固无如此粗豪者何也。此则非特札记然矣。

生徒读书时间,各携笔记入教室,所读之书与俱。既开卷,先就原本加以标点,有欣赏处,随意丹黄,不之禁;次则就书中词与字之意义,查注簿中;且逐次须记明日期及所读之起讫,此为必要之程序。至语其方法则有七种,因所读内容而异:书中识有独到,理有偏胜,则撷其粹要之处,曰“采录”;文长理优,则删节其意为短篇,曰“撮要”;名论至文,有得于心,则题其后,曰“跋尾”;原书编次,意有未安,则自立纲领而抄辑之,曰“改纂”;所选而外,更有同类可读之书,则自由旁参以证其说,以广所闻,曰“参证”;原本设题以叩读者——如《名学浅说》——则演答以求娴习,曰“答解”;心有所悟,或为撮要之便,则为旁行斜上之体等以显之,曰“图表”。本书《附录》所举,皆此学期札记成绩之例证也——现从略,理由详《自序》。

著者对于课内选读,从事实行者仅一学期耳,他无所觉,惟学者之澄心摄虑,肃穆不扰,则远非读文时所能及。更有下列三端,亦实行斯法所宜注意之处,附志之以备参考焉:

一曰“约选”。夫就学者之嗜好言,则当如其所欲,而后无强勉迁就之失。然非所论于学校之课内选读也。盖认定之书总数太多,于学者诚便,然未加沙汰,精粗不一,未免失选读之旨。又斯法既行,当立专时以便讨论,以解疑惑,人各殊读,教者准备为难,则讨论难畅厥义,即使有饱学之教师,而时亦不给,且所讨论者仅关一二人之所习,余人无从参与,不免枯坐。故欲除此弊,惟约选耳,大概一班所读,以五种为最多限度最宜。

二曰“慎择”。选读专书,须适合其人之程度与嗜好,此非简单易了之事也。大抵沉潜者能穷其深际,高明者但悦其神理,选非所近,则直以无用视之。非徒一校有文实之殊,即在国文一科,亦复有文有实。观于古代经师,学分南北,可知性与学有关系矣。又文字浅深,亦至有关系,造诣高而读浅显之书,苟义理可观,决不能弃而不读;若所诣甚低,而以较深者使之读,彼必觉佶屈聱牙,掩卷思卧。必也陈义属辞,悉与读者性能相翕,然后可日起而有功也。

三曰“宽限”。一切图书,凡可取读,皆可命为札记以验所得,固也。然若识字之书,若《文字蒙求》之类,苟能读之而默识于中,则能事已毕。此类书非参考多籍,不能为札记也。取范之书,要在熟读而涵泳其神味,即有札记,亦不外评骘之语,不作亦无不可。惟论文、积理两类,必当为札记耳。著者向例,凡对于不必札记之书,则令按期缴其读本,视其标识,核其锐钝,眉端如有评语,兼察其纯驳以定成绩。盖札记主旨,在促进读书之能力,书既读矣,奚必拘于札记之有无哉。又学者性尚,沉潜者喜为札记,高明者作辍不恒,或竟懒为之,亦当注意者焉。

最后尚有发表研究之方法,可以助学生读书之兴致者,则“发行出版物”是已。人之天性,鲜不爱重名誉,故己有所得,恒思白之于公众。有出版物之发刊,则为札记者益奋厉自振,且以爱惜羽毛之故,必能益求矜慎,而增高读书之效能。且札记虽有选尤印发之规定,然但及一班,不及全校,有出版物,则虽校外之人,亦有购阅机会。使札记而果善,则他人可间接食其益;其不善也,亦可多得阅者之批判。所当注意者,学生对于编辑事业,未有经验,为教师者,固不可不与相助为理耳。八中在十一年春季至夏季之初,出版物之风盛行。以本书编者所任各级言,则九届三年级乙组有《少年周刊》,十届二年级乙组有《挈瓶杂志》,皆由学生发起于前,教者赞成于后。其中经费之分担,职务之分担,与夫稿件之分担,俱共订《社章》,以资循守,一时成绩颇不甚恶。再推而上之,第八届二年级乙组,即曾有《乙乙丛刊》之发行云。

[1]絺章缋句:絺(chī),细葛布;缋(huì),同“绘”,绣也。此句意为:组织成文章,修辞好词句。(编者注)

[2]嘉猷彝训:祖宗留下的好的道理和家训。(编者注)

[3]申其呫哔:申即呻,诵读;咕,当作注释解;哔,即竹简。指教师自己不知经义,仅仅诵读学生所看的竹简上的文字,语自《礼记·学记》。(编者注)

[4]高邮:指王念孙,江苏高邮人,清代经学家、语言学家,著《读书杂志》,其子王引之亦继父业,著《经传释词》。(编者注)

[5]俞曲园:俞樾。(编者注)

[6]涑水高邮:涑水,即司马光,他有《涑水记闻》笔记;高邮,即王引之,清代著名语言学家,乃江苏高邮人,著有《经传释词》,其父王念孙也是语言学家。(编者注)

[7]獭祭鱼:水獭贪食,常捕鱼陈列水边,如陈物而祭,称为祭鱼,后因此指多用典故堆砌为“獭祭”。(编者注)

[8]豆棚瓜架:原指百姓聚会纳凉说话地方,此指古人的笔记、小说。清人有《豆棚闲话》。(编者注)

[9]曾涤生:曾国藩。(编者注)

[10]蒲牢:古代传说中的兽名,发出的声音很大。海潮音:海潮定时涨落,其声宏壮而远闻。二者皆喻大声呵斥。(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