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说第三四部——关于文字学之学说及其历史

文字学之学说及其历史者,一则明其统系,一则示以变迁,前已略述其内容矣。盖仅识各个之文字,而不明学说,则将散漫而乏友纪,故举原理以统系之,此学说之不可以已也。世之述者,往往忽之,只将其内容分为形声义三部,取其名词而略择之,或举一二以为例。是以学者,对于形尚觉其与文字有关,至于义则以为此是注书之法耳,于文字未必有用也。至于声则以为此讲反切耳,与文字更何干。遂觉文字学之内容,何其庞杂不纯乃尔。此固学者不善用心,亦缘所授者皮毛而未深入也。苟能举历来学者所考得之精说,如六书次第之辨,义由声生、声随义转之说,阴阳对转、声纽互通之例——以类比次,举前所习之文字以为例证,庶不至形自形,声自声,义自义。而文字通假,亦可触类而知。愚意以为如此,方足以完全文字学之用。

揆今之教者,略学说而不谈者,恐亦以其精深渊奥,故从删耳。夫古人疲精殚神,乃能得一二定说,引证浩繁,独窥奥img,固非初学所能董理。然披沙淘金,凿山开道,为之者艰,用之者便。又乌可以其操工之巨,而不敢享受之也。况其精美有益,又非徒取难题以自苦者耶?

世之读者,亦将疑吾言之过高乎?虽然,何高之有。前之所陈,皆研究国文者,万不可少之事也。徒以小学失传,人趣简易,苟非经生通儒,恐尚有未闻六书声韵之名者,即有偶尔道及,亦皆敬而远之,以为非急务。近世学校既兴,以实用相号召,更屏弃文字学而不道。是以司教授者,对此既已隔膜,尚望其以此相提倡乎?其以吾言为高者,无怪也。试观二十年前,学校未办,世人视算学为甚难,偶闻天元勾股之名,必震眩相诧。今则代数几何,人人能言之矣。吾意当明算之初,必有以算为难,而阻之者。今竟如何乎?今人以文字学为难,以吾说为过高,恐中学生不能领略者,譬之以算术,可以悟矣。

或以为中等学校,授文字学者,只宜示以大概,俾生徒知六书之名,与夫篆隶之区别而已,倘如前之所说,则已涉文字学之本体,宜在大学授之,非中学生所能任,故谓之过高也。虽然,此不思也。夫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之无井也,况未及九仞者耶!学文字者,自宜就文字而研求之,若仅示大概,略闻其名词而止,是终末由知文字之如何也。当学校初兴,授之手工,皆无益实用,曰“借以陶冶也”。近来乃知手工宜重实用,而所学者,乃与工人无异。未闻有疑学生之不能任也。故前之所举,六鹄四性,实为文字学所应具,未尝过高。苟掘井者,曰:“吾以习劳,不必及泉。”不亦可笑乎?

或谓现今以语为文,方将力求其浅,今子乃提倡文字学,无乃邻于复古乎?虽然此不辨也。文字学与白话文,盖不相犯也。文字学者,所以识字也,识其本义,以读古书,识其借义,以为应用,两不相妨也。研究文字者,其功用正在此。倘自矜博古,造次必以古体篆书,则迂拘不达,非但白话文所反对,昔贤已知其弊矣。况多识文字,以资驱遣,犹工师庀材,方将力求其富,则亦何间于新旧也。愚意近来白话文兴,完美可称者,固自不乏,而恶俗无聊者亦多,此自由于学识有高下,而于作者识字之多寡,恐亦有关。彼胸中之字,既不满千数,则其述义,必为所限。何不扩而大之,虽不必用,亦觉其选择之裕如矣。由是观之,则文字学与白话文,非但不相犯,且相济矣。而世之教者,对于文字学,初虽不明其用,犹震于其名,未敢唾弃也。自语体之说兴,遂假新文化之名,诋小学为复古,其研究不深者,亦因之回惑而不能自坚。此皆谬说盲从,而不辨也。故不惮反复明之。

世之学者,或有主张,废弃汉字者,将借径罗马,或即用注音字母,文字已当废矣,尚何必劳精疲神,以研究之乎?此问题至博大,非本文所及讨论也。本文所讨论者,为文字学应研究与否。然汉字虽废,而文字学仍宜研究。何以言之?未废时所研究者,篆楷之文字也。藉令废矣,而其拼音文字,仍当研究而认识之,不研究不认识,仍不能使用,而为文学家也。观欧美文字,非拼音乎?非与语言近合者乎?而其文家哲士,所用之字,固不同流俗,非自研究来乎?故文字学之应研究,与汉字存废无关,况汉字尚未知何日果废也?

或谓文字学固宜习矣,然中等学校之课程,业已繁重,又益之以此,则钟点愈多,学生终日上课无复暇晷,虽有所学,难于消化,则何益矣。世之持此疑者,盖亦未能明文字学之性质者也。彼以文字学特立一科,特设钟点,或半年,或一年,而毕业。材料既少,又皆浅尝,故难获益。而其特设之钟点,转以碍及他科。不知文字学,固不应独立也。(至于文科,自应更加深研,不在此例。)宜在国文时间内,酌授之,且不应限之于半年一年间,宜自入学直至毕业为止。识字之事,固不宜有一时间断也。习英文者,尚知以多记生字为主,直至毕业不敢懈;今于本国文字,转不求多识,即欲识矣,亦限于其中之半年或一年——尝见某校章程,列文字源流于第二年,其意将谓第一年尚不能识字,第三年已不用识字耶?真令人不解也。——何其明于彼而昧于此也。虽所识之字,较其英文程度固多;然其为不足用一也。则在学校求学之时,乌可自画,而有一日间断乎?

或疑于国文时间内教授,恐碍及范文之事。范文之教授当别论之。夫教授范文之用意,一体裁,二文法,三思想,如是而已。而识字之效未收也。倘范文之作用,能如英文课本,或小学校之读本,每课必有生字若干,则仅授范文,已能收文字学之效,则范文神圣矣!无如范文之用,往往顾此失彼,甚难兼包,况益之以文字学之责任乎?夫范文既未能有文字学之用,则稍分其时间,正所以相济,不得谓之有碍也。或谓教授国文者未必人人懂文字学,则将奈何?此乃别一种问题,非本论所及。

[1]钟王颜柳:钟,钟繇,东汉时书法家;王,王羲之,东晋书法家;颜柳,颜真卿、柳公权,唐代书法家。(编者注)

[2]《尔雅》:儒家经典之一,供查阅的古代词典。传为周公所作,近人认为是汉初学者根据古代文献制度,递相增益而成,《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篇,现存十九篇。(编者注)

[3]《三苍》:亦作《三仓》,蒙学课本。汉初闾里书师将当时流传秦李斯所撰《仓颉篇》、赵高撰《爰历篇》、胡毋敬撰《博学篇》合为一书,称为《三仓》,汉代也称《仓颉篇》。魏晋时又以《仓颉篇》与扬雄撰《训纂篇》、东汉贾鲂撰《滂喜篇》合为一部,分为上中下三卷,也称“三仓”。大抵四字一句,两句一韵,以便学童诵读。(编者注)

[4]王筠(1784—1854),字贯山,号菉友,山东安丘人,清代学者,教育家,著有《说文句读》《文字蒙求》《四书说略》《教童子法》。(编者注)

[5]朱骏声(1788—1858),字丰芑,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清代学者,著有《说文通训定声》《古今韵准》《左传旁通》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