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教学方法必须适合于学校里实际的情形,这是任何人不能否认的。可惜富于经验的国文教师,多不肯讨论新理论、新方法,单靠几个高唱新理论的人,他们自己又不能完全了解学校教学的状况,贸然地来指导实际的方法,“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所以我国十数年之中学教育,终竟没有得着什么相当的效果。有见于此,我愿依据实际的情形、客观的研究来解答现在中学国文教学上重要的问题,做一种试尝的实验。无根的空言、主观的臆说,是竭力减至最小限度的。至于成功,那是我不敢盼望的;即便失败,也可从此得一番教训,再求进一步的研究——我虽然明知道是一个过渡的工作,落后的方法,不远就全盘废除现行的中学国文课程,重新建设另一种适宜的教材和方法,以适应新的需要,或者今年后年就有实现的希望,但我仍然是这样想着,即便失败,也可从此得一番教训,再求进一步的研究。

现在的中学国文教育,糟,是糟透了。可是许多许多人,专要在国文教师的头上掷砖头,骂他们是老腐败、文化之贼、新思潮的障碍物。我以为痛骂是毫无裨益的,国文教师一部分腐败的状况,固不可讳言,但是我们稍微用深刻的眼光观察一下,只有悲悯的情绪,只有愤慨前代遗留的恶果和现社会组织的不良,绝不能让那班弯腰驼背的老夫子们专负这重大的罪过。况且就现在的教育制度上说,中学国文教师绝无增进学识的机会,不论是谁,担任这种职务三五年后,时代落伍的运命,保准就加在他的身上。

就按我个人来说,民国十一年六月,在保定甲种工业担任机械十四、染织十五和预科三班的国文,每周二十点钟,月薪仅四十元,因为受经济的压迫,不得不另谋兼差,十月又兼第二女子师范本科二年级的国文。整日里东鳞西爪,搜索枯肠,为他们选择教材,寻了新的,又寻旧的;顾及到工业上应用的,还得顾及到女子教育上应用的;那一班爱好新诗,这一班爱学戏剧;学生喜欢小说,老学生喜欢古文。作起文章来,形形色色,千态万状,文言白话,各行其是,兴之所至,竟有长至一万六千字者。为学生进步起见,还得鼓励着学生多作,宁愿自己吃苦,总叫学生如意。弄去弄来,每星期除却收到一百二十多篇课作以外,笔记、读书录、演说稿、通信稿、剧稿、小说、诗歌,种种课外作品,每人都有一二篇,特别的还有一下交到三四册子。终日除了预备功课,办理校务(预备演说稿,修改学生各会章程,参加校务会议)以外,简直是一个改文的机器!发了复来,来了复发,一发一来,源源不绝,弄到废寝忘食,面无人色,生活乐趣几为之剥夺净尽。等到一年的光景,稍微有些成绩(组织益智学社,发刊《妇女之光》《文化福音》诸周刊),这一个学校的老先生骂我太带学生气,没有师长的架子,那一个学校的同事说我迎合学生的心理,为四十块钱卖命。你说我引导学生入迷途,他说我快要做校长。闹得满城风雨,谣言四起,校长教员,疑者疑,妒者妒,只好一走!请问,不腐败些,怎样能做中学国文教师?做中学国文教师,怎样能增进学识?

十二年八月曹秉国先生邀我到冀州,创办直隶第六师范去。我从石家庄雇大车起程,经过豪城县,一日被土匪劫了两次,逃命似的跑到冀州。学校还没有地点,别说房子、学生和一切的一切。把我送到一个旧式的监狱旁边,住着一间没有门子和窗户的小屋,臭虫壁虱,终夜滋扰,两星期的工夫,即长了满身疥癫,但是心里说:已经来了,只得干下去。借房子、赁桌凳,匆匆忙忙地勉强着招了两班学生,糊糊涂涂地在九月中旬开学了。教我担任两班的国文,兼充图书馆主任,阅书室里的导师,游艺会、演说会、文学研究会里的会长,《诗园》《微笑》校刊的编辑。该校创办伊始,一点设备没有,样样还得要好,这真是极不容易的事。好在费尽心血,却能得到学生的信仰。我每天从五点半钟起床,就到文学研究会讲演,六点半钟以后图书馆就满人了。下午完课,紧接着到游艺会做指导,演说会去批评,图书馆里监视阅书,九点钟以后,学生都安息了,我才去检阅校刊的稿子,做编辑的生活。说到学生的作品,比较保定更多、更幼稚,不用说更不容易批改。简直把一个全生命,交付给这初创的学校。你猜怎样?终究还是招校长害怕、怀疑、嫉妒。什么缘故呢?我是不知道。这样灰色笼罩着的教育界,比军阀政客、官僚还毒辣十分的办学者,别说盼望他们有什么金斧,来启迪学生们的心灵,简直像死鼠被丢在污泥里,只有同腐了。请问,不腐败些,怎样能做中学国文教师?做中学国文教师,怎样能增进学识?

一朵被炎威的烈日吸收净尽了液汁,而呈现憔悴颜色的人生之花,困在这枯干寂寞的平原社会里,恐怕永没有得着雨露滋润的希望了,才一心一意地要寻一块有山水有沙漠的环境里,做一个减着饮食、负着重量的骆驼去。十三年正月经李泰棻先生的介绍,答应陕北榆林中学的聘约,从北京到石家庄转正太铁路,由太原换汽车抵汾阳,由汾阳雇人力车到离石,由离石雇轿窝达碛口,乘船渡黄河到陕西。历观娘子关外的风致,海子边的冰雪,杏花村、火龙岭的烟云,冒玩老婆山的危崖,黄河的急浪,狮子img的险峻,关道山、塔坡寺、沙沟的苦路,鱼河峁、盘龙寺、无定河、驼峰的寒山古道,共用十五天的工夫,才到古雍州的雁门。

真不愧称为沙漠地,日日夜夜不断地刮着呜呜的大风,对面看不见人的黄沙飞舞,当然不能希望什么凄清幽静的生活来慰藉我,除了每周上二十四点钟的国文课,改一百二十多篇作文卷。在这比老前辈脑袋还顽固的边野,渐渐地出了几种鲜花一般的刊物(《榆林之花》《榆中旬刊》《姊妹半旬刊》《塞声》),采了不下数千首的民谣,制作了五百余篇孤独零丁、悲哀寂苦、雄奇豪壮的诗文,学生一个个简朴耐劳,刻苦求进地用功,对我有如家人的厚意。我们创立青年学社,举办平民学校,组织陕北教育改进社,传习二十三县劝学局长及高小校长,兴致勃勃,无以复加。谁想竟得了三月的大病,迫促着我就医京师。可惜这一段伟大的工作,竟成了断线的风筝。

十四年二月病告痊愈,在北京文化大学四存中学代了几天课,又无意识地跑到济南第一师范国文专修科教授中学国文教学法,虽然是促进我编著此书的一个大关键,可是担任着高级师范的小说研究、诗歌研究、戏剧研究,令我无法找到丰裕的材料和参考时间。随后跟着孙张的战事以起,把我又流到绥远去。

这战争糜烂全中国的丙寅年,虽然是足迹踏遍了全绥远的学校,但是封锁着南口,连一张报纸都没有看见。在五族学院做教务主任,包办着文史系的子学、小学、文学概论、中国近百年史,兼任初中的国文、历史、地理,几几乎让我成了百病都能治的万应锭。第一师范、第一中学、职业专门三个学校的国文,也让我连三并四地兼任着,差不多每周要有三十个钟头。因为没有人能渡过南口的地雷电网去,我还得这样地支持着。一盒火柴卖到三十枚,二斤大米卖过一块钱,可笑的是哈德门烟卷五角大洋买十枝,一个西瓜卖五元,线袜子值三块半,布鞋子值八元。这样的生活,从四月份欠到十月,没有发薪。空着肚子又成立西北青年互助社、西北妇女联合会、青年工人学校……谁叫我这样的不达时务呢,一张纸把我送到北京来。请问,不腐败些,怎样能做中学国文教师?做中学国文教师怎样能增进学识?

这是民国十六年的头一天,我两手空空地依赖我的夫人十五元的进款生活着。将这六年教学的实际的情形,用客观的方法,有系统地组织成书。至于成功,那是我不敢盼望的,即便失败,也可从此得一番教训,再求进一步的研究。

至于本书的内容,有许多地方,取材从前已经发表过的作品上的建议,因为这许多的建议,是我个人所绝对赞成的,并且我都已照例地实行了。在这地方,我要对各作家表一番很诚恳的谢意。

1927.1.1在北京骑河楼23号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