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第六

余论第六

上来所述,关于此科之教学实况,略得都要。虽然,未足以罄同人之所怀也。其或思潮所涉,不关经验,或偶有注意,未立专章者,胥将于此章详之。命曰“余论”,以非本编中坚之师也。撮而记之,得若干条:

(一)为学贵能疑,疑贵能问;疑而不问,则其疑终不得而解。故启发式之教育,必重发问。若教者以学生好问为苦,始则色厉以拒其请业之端,中则强颜以发为杜撰之答,终则饰非以护其短,摭词以圆其说。岂惟召侮之原,实乃至愚之计。要知学问如海,一腹之量能饮几何?有问于此,知之则答,不知则待查,再不知则阙疑可耳,而又何羞之有?其以此为羞者,不但无师之学,且并无师之量矣。

(二)授范文有要语焉,曰:“勿于教室中为教室以外可行之事。”盖所贵乎有先生者,为能授弟子以所不知之学问也。若夫课外可以自行参考者,则以先生而代行弟子能行之事,则失其所以为先生。即如范文作者之里居、爵位、功名、著作,《辞源》载之,《尚友录》载之,其较僻者,《中国人名大辞典》载之。教师预发范文之时,可任令一生于课外检得之而已足。其文中之人名、地名、书名、官名及习见典故,亦同此例。亦奚为而必费有用之课内时间,以为此无谓之抄写哉?每见有授文一篇,粉书典实,连幅不止,甚至征引多条,以求详悉者,在教师不可云非热心,而学生枯坐几许时间,仅乃得碎片之知识,费时失事,莫甚于此。故当其板书参考之时,讥之者直以为“画钱”,谓其不作一语,但稍耗粉笔两支,而一点钟之教授费即安稳拿得也。语虽刻薄,要非无因。窃谓范文中之典实,当视其为学生之能否检得,即通常辞典之是否具载,而分别定为印发《附注》,与令学生自行查抄。教室中之光阴,但当为研究讨论用耳。

(三)造物生人,所以玄且妙者,以人各一面也。使所生之人异地形同,隔时貌似,虽有姓名籍贯之不同,而应接者惑之矣。岂惟形骸有人我哉,夫文亦有之。自近世模拟之风行,创作之人少,而文乃陈陈相因而有宗派,此貌同之弊也。故欲祛貌同,当标真我,我不为文则已,我为文而人见之,不啻见我,然后方有价值。斯说之益,能令我之文可以慎出,可以切实,可以写我之性情志愿;不然者,寿陵学步,东施捧心,识者笑之矣。

(四)善遣词者,其意益赖以明;不善为之者,其旨转因以晦。或谓“词不可假”,余谓此亦不尽然也。盖文士之遣词,尤将军之用兵,苟受约束,无妨调借。意,城也;词则攻之之具耳。所攻既异,所用之战具苟能利于射击,自不妨取资乎古今之殊时,与东西之殊地。若曰“词不可假”,是兵不可调也,乌乎可哉?但假来之词,不可不驱向立意之点进发,犹之调来之兵,不可不受约束。不然,词各有意,即兵各异心,害莫大矣。

(五)《易》有之曰:物相杂谓之文。盖一言文,便有杂出之意。八音杂而乐成,五味杂而羹成,五色杂而采成,其理一也。余谓文中以杂胜处,至少当有五种:

一曰,词句长短杂;

二曰,意思反正杂;

三曰,笔势转换杂;

四曰,气缓急杂;

五曰,开合杂。

此五者,尤以“意思相杂”为最要。凡称妙文,必不止一意,且欲使其理致之畅透,亦不当专就一面说。罗众意而爬梳之,此在教师之指点矣。

(六)囫囵笼统之习,尤教者学者所当交谋而痛革之者。何哉?理论之文,头绪本极繁复,作者若再出以浑举,故为含蓄,浑举则披拣为难,含蓄则揣测不易。作者既不能随文字之所至而为顾问,则其本旨必晦而不明,其学说必窒而难伸,一定之理也。窃谓为文之旨,原在使世人共喻其说,则精意所在,固当条举,固当直陈,又何必故设疑阵,以待人之揣测耶?又文人之习,好为虚夸,亦害真意。即如论人之罪,每曰:“罄南山竹,不足以数。”究竟罪有若干,未详也;系何罪,亦未详也。此类之文,乌足以传信哉?

(七)发表意思之利器有二种:一曰笔,二曰口。时至今日,笔之用固广,口之用尤急。以中学生言,有必当练习语言之道五:

1.学生既习注音字母,已立国语之基础,言语练习,即谋所以使用之熟。

2.发言犹作文然,以意思言,当求有物;以结构言,当求有序。而学生每忽视之,必加以练习,而后乃免凌乱及肤泛之失。

3.广场雄辩,虽关系天才,然寻常酬答,不加修饰,或鄙俚不堪,则人必恒厌之。故社交方面,言语尤宜练习。

4.必要之常识,读书而外,得诸日常谈话者,尤属切要,加以讨论,足使意蕴毕宣,毫无疑滞。且讨论之题,苟事前不加预备,临事无以登坛,故坐是而常识乃进。

5.学校生活,若终日对卷,易患枯燥;有此交换知识之机关,足以调节其精神,增益其修养。

有此数因,是以言语练习必当注重。

(八)言语练习之方式有二:其一,就原题两方面,分甲乙派,次第发言,有攻击,有防御者,谓之“辩论”;其二,仅由原题担任人登坛讲演,余人皆立旁听地位,谓之“演说”。同人前在八中,有采前式者,有采后式者,又有兼采两式,任意行之,而名曰“讨论”者。大抵共通注意之点有二项:一曰,不专谋少数人之进步,而务求全体之普及;二曰,不专在诙诡之辩才,而兼重有诱进知识之机会。故每次有指定必须发言者姓名之办法;即未指定者,在开会三次内,至少亦须发言一次。而每次又必因其能力,略予以参考门径。遇时局要闻,则即用以命题而研究之。实行以后,以次数不多,效果尚微。然每届学校举行纪念式时,必有多数学生出席演说,虽无大精彩,而条理略具;虽国语未纯,而乡音已改。使于四年之内,常加研练,效必可观,无可疑也。

(九)注音字母,小学授之详矣。中学校之初年级,教师当以正讹读为唯一之责任。字母读讹之故有三:

(1)盲从部令假定之读法。最初公布注音字母时,曾附读法于每字下,如[ㄉ]读德,[ㄊ]读特,是也。然其中不可从者亦有之,例如[ㄟ]读如危,[ㄥ]读如哼,夫危为合口,哼则其上有声母[厂],二者皆决不可以注韵母之音,乃强注焉,误人甚矣。

(2)以乡音断国音。例如见字母[ㄜ],不识当如何读法,乃检《国音字典》中收音于ㄜ韵之字,得[戈][哥]等字。假定此检之者为扬州人——扬州读[戈]如[img],[哥]亦同——则必读[ㄛ]为[ㄜ]音矣。此亦不自觉之误读也。

(3)不知而强为区别。武断之读音,大足害事。例如[ㄣ][ㄥ]之区别,不难辨也。然[ㄣ]母读法大致都不差,而[ㄥ]母则世俗读法多殊,或谓此当读如[翁],或谓当读如[雍]。夫[ㄥ]为开口韵母,何得以加[×]之[翁]或加[凵]之[雍]相混?此武断之弊也。

(十)近今教育家,或谓声母亦宜读作阴平声者,其故则以阴平为五声之首,以此为读,则五声之练习也顺而易,若依部令读为入声,则其势逆而难。此其为论良有所见。然谛而观之,五声之练习,当在声韵相拼之后,声母取乎短促,不应拖长,但能使发音部位正确无误,即毕乃事。试观ㄅ〩……诸声母,从无单独注音之例,必其下缀以韵母,而后一字之音乃成。读为阴平,则与其下之韵母相切较难;读为入声,切之甚易。试加练习,便得其故矣。

(十一)近世读者,钻研文学,往往舍难趋易,舍实蹈虚。言音义,则以意为释,而屏《说文》《尔雅》,以谓《说文》《尔雅》之学,琐碎艰涩,非文学义法之所宜问也。言结构,则以气为主,而屏词性文法,为不足道,以谓马氏造《文通》而后,名动静状之目充满,而文益下,是研究文法者之过也。于是日以涵泳讽诵,诏兹来学,以谓淘镕日久,文气沛然,亦何其舍难趋易,舍实蹈虚邪!学为文词,而不求识字,其弊前已言之矣。盖苟简之习,中于人心,贪抄胥之易,畏小学之难,遂造为词说以诋雅故。不知脑力已衰之人,畏难苟安,无足责矣,而年少初学,正宜引之康庄,勿蹈覆辙,庶几长大而后,学有氐根。今乃盲盲相引,危险何如?世之学校,或授字源,俗儒腾谤,小生群和,一若真无用者,不亦哀哉?识字一途,已陷悲谬,而宅词位字,愈益难知。夫中国文字,品类固难画一,转移借用,不取变形,睹后先之位置,寓同异之精机,则文法所求,固异于西域,而后先同异之间,必有其一定之理。会通讲贯,以示初学,浅深正变,循习而用。是则制法悬魏,上下共遵,孰敢诡异,使人骇疑。今之腐生,不此之务,以谓中国文无定法,法以文成,体格神韵,端赖揣摩。一若文字一道,神秘不可窥测,坐令新学小生,仰钻叹息,不知其下手之何从也。占毕讽诵,夜以继日,心摩手追,以求近似于范文,其所造未必深也,而其功可谓勤矣!而佳文之所以雅炼,恶文之所以粗陋,不知其所以然也,亦曰“善为文者如是,善为文者不如是”而已。事倍而功半,劳十而偿一,何其误也!当老师宿儒之初学也,未尝循文法之路也,故以一己所由者教人,以谓天下之至善,无逾于此。虽然,果善邪?今明示文法,启诲小生,较之令其暗索者难易何如也?夫文字音义,宜费苦功,乃畏难而苟安;文章法则,宜求定则,乃舍实而蹈虚。何其去康庄而履迒蹊也?

(十二)同人既主张读书积理,以为文之基本,与古人所谓“文以载道”者,其说不侔。古人所谓“文以载道”者,类皆俨然以圣贤自命,非仁义心性之说不下笔,非周孔程朱之义弃勿道,则亦拘笃自隘而已。信如是,亦只儒家之传教士,几何不令学者化为迂腐也。同人所谓读书积理者,只是增益其学术,扩大其见解,以免其所为文空疏无实而已。且亦以为他日深研国故之阶梯。非谓借此而作某种主义之宣传也。

(十三)或谓国文止宜教以形式,内容如何,在所不计。其说甚通达,较诸以国文为某主义之宣传者,高出远甚。然其说亦有未澈。信如其说,则形式中应含文法、修辞二者。今观国文一科,不以文法修辞为名而名之为“国文”者,可知国文之范围,必不止于形式——文法修辞——也。同人以为其中至少宜有文字、文法、学识三种。仅教形式,偏而不全矣。

(十四)国文中细析之,当有三种性质:一凡有文字著于竹帛者皆是,二有句读合文法者,三沉思翰藻能感人之美文。近人或有主张国文应注重美文,专以纯文学之作——如小说、新诗——使学生研究。惟中等学生对于第一、第二两种,尚未有充分之成就,即使之沉浸于文艺,亦难免有躐等之讥。同人等谓国文中此三种性质,皆宜注重,勿可有偏。

(十五)学生中每有喜购多家文集者,此不可不破其惑。盖文以取范而止,其理固当于读书求之,就文学文,则所得者形模耳。学生如有购书之良习惯,则为教师者,当因势利导,使移而别购他种积理之书。文集非绝无益,然惟当就其所近,选一二家以给其欲,如年力尚稚,则范文即最良之选本,外此更不必别求所范。若任其购买,不加裁制,岂惟时光虚掷哉?恐虽终其身而竭其财,有弗能尽致者矣。

(十六)学生例习,好持名家文集而请先生为之节选,此最无聊之事。为先生者,应知此等学生,一部之书,犹必待人节选而后乃读,则吾虽节选之,彼亦未必即能终卷。惟其于正课之外,而犹知思所补助,则大是可嘉,必当语以文集之所补者,不若专书,尤当即以可读之书,举示数种以为介绍。先生而能随时施教如此,庶足以偿其求知之欲也。

(十七)学无止境,师生所同,而师为学之所出,其当求进步也尤亟。彼随贩随教,世人笑之,此指绝无根底者而言,非谓既执教鞭,即不必有所贩也。学生不务读书,犹惧其华而不实,致贻无货而贾之诮;岂为之师者,独可无货而贾乎?学生蹈此弊,其贻害不及他人;先生而如是,则蒙其毒者且及于全级,大不可也。况从前教授国文,其法简易,为师者但须备《古文观止》及《康熙字典》即已足用为善;今则世说日新,是科亦包孕多术,不求进步,断难通过。若既投身难局为国文教师,而又不肯尽用其力,惟仗旧物以相周旋,危险甚矣!

(十八)昔之名士,好自云懒,每形诸诗文,高自标致。国文教师,苟亦有此懒癖,是大不幸事也。前节所云,亦懒之见端,然即专就教授范文论,又每不肯勤查字书。夫字书不查,则字义必难悉明,不明则解析必有难通,虽未尝不可含糊说过,究岂得谓之定解?教者毋以眼前习见之字,便尔武断,须知一字每含数义,虽甚博学,未见其能俱蓄于脑际也。

(十九)教育要义,贵随生徒之个性而利导之,不宜示以定型,致戕其自然之天性。即如札记一端,凡天性中带浪漫之分子愈多,则愈不能伏案以从事。强从一律,则其效亦甚有限。又如选读书籍,在同人之意,大都以为偏于积理者其效最宏,然在天性散淡者,则雅好文艺,畏读理致深玄之籍。此等特殊之性质,在教学上实有必当注意之处,苟不预为考察,使之各如分愿,则规约必且因以崩坏矣。

(二十)同人刊布此书,意在贡其一得,引起海内同志之试验与改良。果赞同鄙论,见之行事,虽面目不尽同符,亦足使著者惊慰。特是循名责实,古贤所急,苟未得微意,漫法其迹,万一无效可言,同人不敢任咎。海内硕彦,设闻有此类见谤之论,务请讯其所行之实,告以无效之故。同人不敏,将祷祝以求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