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时复学
北大文科研究所草创于1918年,时称北大国文门(还有英文门和哲学门),导师有陈独秀、胡适、刘半农、周作人、陈汉章、田北湖、黄侃、钱玄同、沈尹默、沈谦士等,学生有傅斯年、冯友兰、范文澜、陈锺凡、孙本文、顾名、袁振英、崔龙文等约40人。办学主要形式是集会(讲演、讨论)、办刊、调查,既似英美现代高校的Seminar(研讨班),又有中国传统书院的意味。
1921年11月,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正式成立,设立委员会,委员长蔡元培,委员顾孟余、沈谦士、李大钊、马裕藻、朱希祖、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研究范围有文字学、文学、哲学、史学及考古学等五类,并以此建五个研究室。导师有沈谦士、刘半农、钱玄同、周作人、胡适、陈独秀、陈万里、林语堂、马衡、顾颉刚、常维钧、单不庵等,诚盛极一时;学生有魏建功、罗庸、张煦、郑天挺、容庚、冯淑兰、董作宾、李正奋等32人,皆一时之选。
胡适与傅斯年是北大治校的智囊。校长蒋梦麟曾说,“事无大小,都就商于两位。他们两位代北大请了好多位国内著名教授。北大在北伐成功以后之复兴,他们两位的功劳,实在太大了。”[2]
1925年北大国学门派陈万里协助哈佛大学赴甘肃考察送行合影。左起叶浩吾、沈尹默、马衡、林语堂、徐炳昶、陈垣、钱稻孙、陈万里、容庚、李玄伯、袁复礼、朱家骅、沈兼士、常惠、张凤举、郑天挺、胡适(李光谟供图)
1932年胡适担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主持北大研究院文史部。经他提议,1934年北大研究院文史部易名为北大文科研究所(以下简称“北大文研所”)。那时,中研院史语所办公地北海静心斋环境优美,与北海西岸文津街上的北平图书馆近在咫尺,距离北京大学文科所在的沙滩红楼,步行也不过一二十分钟路程。自1929年秋季始,傅斯年打破原定的“所外工作,一致取消”之规定,以史语所所长身份,兼北大史学系讲师(名誉教授),在文研所开课。他讲授史学方法导论,介绍中国及欧洲的史观、自然科学与史学之关系、史料的整理方法等;讲授中国上古史单题研究,“大致以近年考古学在中国古代史范围中所贡献者为限,并以新获知识与经典遗文比核,如地理与历史,古代部落与种姓,封建,东夷,考古学上之夏、周与西土,春秋战国间社会之变更,战国之大统一思想,由部落至帝国、秦汉大统一之因素”等[3]。傅斯年高屋建瓴、汪洋恣肆,让学生眼界大开。此外,他还推荐了一批史语所研究员到北大兼课。原北大史学系学生胡厚宣回忆:
新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刚由广州迁到北京,办公在北海公园。史语所所长傅斯年请所内研究员、专家来北大兼课。胡适先生开中古思想史,接着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讲中古的哲学思想;傅先生开中国上古史择题研究,不是专题研究,是择题研究,从上古史中选择一些重要问题来做研究;李济、梁思永两先生合开考古学、人类学导论,在北海蚕堂上课;董作宾先生开甲骨文字研究,董先生去安阳殷墟,则由唐兰先生代课;徐中舒先生开殷周史料考订。[4]
执教北大,傅斯年自有心思:为史语所选才。他在一封致胡适的信中,明确提出,应“充分收容北大国文、史学两系毕业生”[5]。对此,钱穆曾有言:“凡北大历史系毕业成绩较优者,彼必网罗以去。”[6]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相继南迁,在湖南长沙筹组“临时大学”。不久,长沙遭轰炸,学校再迁昆明,经傅斯年建议,北大、清华、南开合组“西南联大”。昆明复校,按其商议,研究所由三校分设,导师、研究生各行其是。
1939年董作宾拍摄并题字的昆明滇池(董敏供图)
1939年5月春,傅斯年提议恢复北大文科研究所,由史语所与北大文学院联办。为筹措款项,5月17日,傅斯年致信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杭立武:“北大本有此一研究所。……五六年前适之先生发愤整顿,弟亦大有兴趣,弟曾为北大借聘半年,即为此事。当时适之先生为主任,弟为其秘书,弟只任半年即南迁,(陈)受颐继之。卢沟桥事起而一切休矣。”“目下,北大拟恢复此物,孟邻(蒋梦麟)先生与北大诸位托弟主持,以便与敝所合作。……两俱有利。就北大论,可延续此事之生命,以便将来待机发展。就敝所论,可以免去管理研究生之一切麻烦而得到研究生之实惠。虽所造就者,未必多数为敝所任用,但为此一学问、此一风气造人才,即皆有利也。”信中,还谈到与蒋梦麟商定的北大文研所组织架构:“主任由弟代理。(照章由北大文学院院长兼。北大文学院院长系适之先生,不在国内,故由弟任之,名曰代理者,以为代适之先生也。)副主任郑天挺先生。(或名秘书,未定。郑先生虽刊布之著作不多,然任事精干,弟知之深,故推其任此事,亦因弟事不专此一件也。)委员已定者有汤用彤、罗莘田、姚从吾、叶公超、钱端升(法学院无研究所,故暂入此,此一研究范围,兼括经济及制度史,端升列入,亦当时枚荪之例也。)诸位,其他尚有二人待与孟邻先生商定。”[7]
郑天挺日记(5月27日):“孟真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决恢复,由孟真任主任。孟真意增置副主任一人,由余承乏,谢之。以学以德,以齿以才,皆非余所敢僭窃也。”(31日)“五时至孟邻师寓,商谈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恢复事。到孟真、今甫、锡予、公超、莘田、从吾,仍议以余任副主任……今后研究生之生活拟采取书院精神,于学术外注重人格训练,余拟与学生同住。”[8]
6月13日《申报》报道新闻《北大文科研究所招研究生七、八月两次举行》:
(昆明十二日电)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自七七事变后,即行停顿,现定下年度起恢复工作,并开始招考研究生十名,科目分史学、语学、中国文学、考古、人类学五部分,修业期限两年。待遇月给生活费五十元。考试分两次举行,第一次考试接收论文于七月十五日截止,八月五日考试;第二次考试接收论文于八月三十日截止,九月十五日考试。应试者于证件论文,初审合格后,即分别通知在昆明或重庆应试。报名地点为昆明才盛巷二号。[9]
北大文研所初设史语所租用的靛花巷3号一幢三层楼宿舍内,分设文籍校订、中国文学史、中国语言、英国语言、宋史、明史、中国哲学与宗教等7个工作室,[10]导师语言组有罗常培、李方桂、丁声树、魏建功等,文字组唐兰,文学组罗庸、杨振声等,哲学组汤用彤,史学组有傅斯年、陈寅恪、姚从吾、向达、郑天挺等。
当年秋季招生,从全国各大学优秀毕业生中遴选,最后取录10人。报考条件——凡30岁以下有论文者;论文通过再行笔试;笔试之外还有口试。考试科目及内容——史学部分:通史中各段、哲学宗教史、经济史属之;语学部分:汉语学各科、边地语言、英吉利语言学属之;中国文学部分:中国文学史及文籍校订属之;考古部分:考古学及金石学属之;人类学部分:物质及文化人类学属之。录取入学后由政府按月发给助学金。
1937年9月8日罗常培致董作宾信(董敏供图)
乱世之中,读书种子闻讯如得佳音,只是战火阻隔,道路迢递,要来昆明,也非易事。1939年2月4日,王明致函傅斯年:“闻历史语言研究所已徙昆明,生以前考取之研究生资格,请求入所研究,可否?敬乞核示。”彼时,文研所还在筹办,但傅斯年很快回信谈到大好前景。6月12日,得到入学通知的王明再函恩师:“生本拟即日离桂,奈何忽患疟疾缠身未痊,俟病愈则俶装入滇。”[11]
周法高在中央大学(简称中大,下同)中文系上大三时,卢沟桥事变爆发。他随校迁到重庆沙坪坝。大学毕业,投考北大文研所。那时大学四年级要写一篇毕业论文才能毕业。他利用《经典释文》部分资料,使用陈澧《切韵考》系联反切上下字的方法,写了一篇《经典释文反切考》。他将论文寄往昆明,取得考试资格。[12]笔试过后,在重庆上清寺中研院总办事处傅斯年寓所口试。周法高答辩时间很长,也放得开。外国人喜欢在会间吃茶点,据说周法高就是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回答老师问题。傅斯年对他相当满意,最后对他说:“你的研究属于历史音韵学的范畴,将来可以从事汉语历史语言学的研究。”一句话铸定一个未来语言学家的型范。
青年学者杨志玖(张伯森供图)
南开历史系学生杨志玖随校南迁,先在云南蒙自县读西南联大分校,1938年暑期毕业后到达昆明。据他回忆:
学校推荐我和同班同学余文豪(行迈)及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生汪籛到史语所。傅先生对我们说史语所暂不招研究生,但所里有一笔中英庚款,你们可从中每月领取三十元,自己看书学习。那时三十元已可供每月的房租、伙食、买书和零用。中间先生还召集我们座谈,询问我们学习情况并予指导。这一年,我写了一篇《元代回回初考稿》。1939年秋,北大文科研究所恢复招生,由先生任所长,郑天挺先生任副所长。先生劝我们报考。先生对这次考试非常重视,亲自主持了一些口试,并检阅每个人的英文试卷。[13]
招生口试情况,郑天挺日记有载:
8月6日,研究生口试。面试官有郑天挺、傅斯年、杨振声、周炳琳(枚荪)、罗常培、罗庸(膺中)、姚从吾,日记曰:“口试情形较严重,均各别举行,一人毕,更试一人。文学及语言部分由孟真、莘田、金甫、膺中发问。历史部分由孟真、从吾、枚荪及余发问。所问大都专门较深之说,能悉答者无一人。此不过觇其造诣,及平时注意力、治学方法,不必全能答也。”[14]
闯关夺隘,最终有10人脱颖而出,成为首批录取的北大文研所研究生。语言组有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文学组有阴法鲁、逯钦立,哲学组有任继愈、王明,史学组有杨志玖、汪籛、阎文儒等。
10月9日,文研所正式开学。郑天挺日记:“七时起。督工友拾掇客室。今日文科研究所于寓中举行始业式也。九时孟邻师、孟真、今甫、逵羽先后至寓中,莘田、从吾、建功、元胎、立庵、雪屏均出席,研究生到八人。孟邻师、孟真、今甫、莘田、从吾均有演说。十一时半散会。共撮一影。”[15]
师生同灶吃饭,比邻而居,教学相长。陈寅恪称靛花巷三号这座三层木构楼房为“青园学舍”。郑天挺日记:(10月24日)“四时移行李箱栊至靛花巷三号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二楼西屋中间。孟真居吾之北,学生读书室居吾之南,莘田居吾对面,锡予、从吾、寅恪则居楼上。但锡予、从吾尚未至。布置室中木器书籍,多赖郁泰然之力,可感也。室中面西有窗一,临空院,院中有修竹一丛,正当窗际,举头可见。日对清节,益吾心神当不少也。晚饭后同寓多出门,独坐读书,惟远处蟋蟀微鸣,别无音响,静极。”[16]
郑天挺的“及时学人”闲章(采自网络)
哲学组研究生任继愈回忆:
研究所刚成立时,这里住的都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师生。这一间房间原是陈寅恪先生的住室。陈先生身体素弱,冬天用纸条把窗户封死。砖木结构的楼房不隔音,难免互相干扰,但大家对陈先生都很尊重,晚上九时以后,他要休息(左右邻居,楼上楼下,研究生的导师如罗常培、郑天挺、姚从吾、汤用彤诸先生都住在这里),大家都不敢高声说笑。有一天,楼下傅斯年、罗常培、郑天挺几位正高谈阔论,陈先生正好在楼上房间,用手杖把楼板捣得咚咚响。傅、罗、郑几位连忙停止了议论,一时变得“四壁悄然”。[17]
语言学组研究生周法高认为,在昆明恢复后的北大文研所,其导师阵容之强大,远过于当时国内任何大学的研究所,“助教邓广铭先生,长于宋史研究,著有辛稼轩的词注,颇为有名。昆明北大文科研究所的阵容,连助教都有两手,真是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18]文研所傅斯年和郑天挺的姓氏与正副所长音同质悖。周法高编过一副对联:“郑所长,副所长,傅所长,正所长,正副所长;甄宝玉,假宝玉,贾宝玉,真宝玉,真假宝玉。”对仗虽不工稳,同学喊起有趣。后来传到周法高的导师罗常培耳中,他把周法高叫来,要他勿逞歪才,要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敌机轰炸,北大文研所很快结束在昆明城里的日子,随史语所迁到龙泉镇。阎文儒回忆说,作为文研所所长,傅斯年对苦读的同学极有爱心,“予在昆明读书时,文研所负责人学术权威人士,对下乡攻读之研究生,必招入其宅,享以盛餐。”[19]史语所所长,又兼北大文研所所长,傅斯年必然两头受累。1940年8月14日他在给胡适的信中诉:“北大文科研究所去年恢复,向中英庚款会捐了点小款,除教授兼导师外,请了向觉明(向达)作专任导师,邓广铭作助教,考了十个学生,皆极用功,有绝佳者,以学生论,前无如此之盛。汤公(汤用彤)公道尽职,指导有方;莘田(罗常培)大卖气力,知无不为,皆极可佩。此外如毅生(郑天挺)、公超(叶公超)、膺中(罗庸)皆热心,只有从吾(姚从吾)胡闹。此人近办青年团,自以为得意。其人外似忠厚,实多忌猜,绝不肯请胜己之教员,寅恪断为‘愚而诈’,盖知人之言也。……我自求代理此事,一年中为此进城不少,又由史语所借出一大批书,弄得史语所中颇有怨言,真不值得。”[20]
青年学者周法高(石磊供图)
傅斯年数度萌发辞掉北大文研所所长职的念头,除了患高血压的身体不争气,还有“与从吾为史学系事议不谐”,尤其是昆明屡遭轰炸,史语所拟迁四川……他就想借坡下驴,一走了之。郑天挺当然知道他的想法,1940年9月7日致信傅斯年:“此外尚有一事,即北大研究所所址,非随史语所不可,此事已数向兄言之,而兄皆是不甚以为然。但细思之,北大无一本书,联大无一本书,若与史语所分离,其结果必养成一般浅陋的学者。千百年后探究学术史者,若发现此辈浅陋学者,盖我曹之高徒,而此浅陋学风为北大所韧始,岂不大糟!”[21]郑天挺是比傅斯年低一届的北大国学门研究生,他知道傅斯年的性格,劝解不如激将。
1940年年底史语所迁川,因导师各有所属,刚恢复一年的北大文研所不得不一分为二。11月27日,“三时附汽车入城,至西仓坡开迁校委员会。四时举行茶会,招待赴川教职员。……九时一刻归。开文科研究所委员会,讨论迁川问题,考虑甚久,不无辩难。至夜十二时三刻,始决定仍迁李庄。”[22]研究生阴法鲁、王明、汪籛与阎文儒留昆明;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逯钦立、任继愈、杨志玖等随同史语所前往四川。此时,第二届招收20名研究生刚发录取通知,魏明经、李埏、程溯洛、王永兴、王玉哲、王达津、殷焕先、董庶、高华年等前往昆明求学;李孝定、王叔岷、王利器、胡庆钧诸生也直接赶赴李庄板栗坳史语所。
1939年4月12日,李霖灿画速写《龙泉镇》(李在中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