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峰一群熊孩子

二、栗峰一群熊孩子

镇上就学条件简陋,但在山上史语所孩子眼中已然乐园。板栗坳离镇上有七八里地,山高路远。此地有一所栗峰小学,是张氏家族的私立小学,业务受南溪县教育局领导,创办人兼校长是乡绅张九一,人称张九爷。教师有罗筱蕖、张素萱、张增基、黄婉秋等。校址设在柴门口张九一家的大院内。学生多是张氏子弟及附近农家孩子,几个年级加起来拢共有二三十人不等。

栗峰小学生源不饱和,但史语所迁来后,孩子越来越多。劳榦之子、美籍学者劳延炯在致笔者的信中写道:

在板栗坳史语所里同人的第二代,李(连春)家有很多小孩子,但年纪很小,名字都不记得了。记得的有:董(同龢)家有董无极、董无量,何(兹全)家有何芳川,全(汉昇)家有全任洪、全任重,岑(仲勉)家没有小孩,李(方桂)家有李文茂(林德)、李文采(培德),萧(纶徽)家有萧梅、萧长庚,潘(悫)家有潘木良、潘小江(小名),劳(榦)家有劳延煊、劳延炯、劳延静、劳延炳,向(达)家有向禹生、向燕生。逯(钦立)家当时还没有小孩,芮(逸夫)家有芮达生、芮榕生、芮碧生;此外杨(时逢)家有杨光驹、杨光楣。李(启生)家有李前明、李前鹏。王(叔岷)家有王国樱,董(作宾)家有董敏、董萍、董兴、董武、董乙,梁(思永)家有梁柏有。[8]

这些孩子多在5至12岁之间,入读栗峰小学,原本狭小的教室陡然间更加拥塞。教学质量本不能奢望,学费却内外有别,要求史语所的孩子额外多收费。校舍改造和设备添置诸方面,校方也对史语所提出苛刻条件。学校师资不敷,经费短缺,办得有一搭无一搭。就有一些研究人员自己在家教孩子,比如傅斯年太太俞大綵;也有史语所子弟逃学的现象。

1940年春,昆明龙头村“中博苗艺展会”现场,从右至左:梁思成之子梁从诫、李方桂之女李文茂、钱端升之子钱大都、梁思永之女梁柏有、芮逸夫之子芮宝宝、庞薰琹之女庞涛、庞薰琹之子庞军、董作宾之子董敏(董敏供图)

李方桂徐樱夫妇与母亲及儿女林德、培德,在板栗坳柴门口生活了近三年。1943年秋,举家离开李庄而去成都燕京大学,其中一个原因即为孩子的教育问题考虑。

2015年3月28日,笔者陪美国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教授李培德、徐燕生夫妇重访李庄。那天,大雨初霁,是乙未年头一场春雨。走在高石梯到板栗坳的山路上,老人逸兴飞扬。望着山下的长江,他记起曾坐船去宜宾理发的旧事,“是在城里理发铺,家长还带着搽洗剃刀的酒精”。他爷爷是进士、翰林,奶奶小藤花馆主李瑞韶是为清廷慈禧代笔的宫廷画师;他舅舅徐道邻是蒋的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行政院政务处处长。他是真正的名门之后。

我们来到板栗坳戏楼台,这里是考古组整理甲骨文的办公地,附近是董作宾住地。李培德说,那时我六七岁,喜欢在石头上磨东西,曾用铁片磨过一把小刀,就在董敏的新裤子上试刀,割开很多小口子。董敏妈妈熊海平还找上家门理论。淘气的李培德也有对头,他怕向达的儿子向燕生、向禹生。他们的父亲向达参加西北考察不在李庄,兄弟俩有些放野。据时在李庄的任继愈回忆:

傅斯年在李庄的时候遇到向达的儿子和李方桂的儿子打架,一个五岁,一个八岁。五岁的打不过八岁的,李方桂的夫人就来找向达的夫人,两位夫人争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傅斯年经过看到了,对双方赔礼道歉,连说:“你们两个消消气,都不要吵了,都怨我。”边说还边作揖。傅斯年处理这事看似“低三下四”,但他是为了尊重李方桂、向达两位专家,让他们安心研究,不为家庭琐事分心。[9]

但那架打输了一方是李培德,他被打掉两颗牙。为此李方桂夫人徐樱坚决要离开李庄。她对先生说,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在史语所同人口中,这一场折子戏叫作“李徐樱大闹牌坊头,傅孟真长揖柴门口”。据说,徐樱甚至想好写一章小说回目标题。

2015年3月27日,李方桂之子李培德教授在李庄板栗坳柴门口旧居找到了儿时的感觉(岱峻拍摄)

那天,在镇上张家祠堂,李庄旅游部门的负责人潘成君央请李培德题字留念。他肯定几十年没摸过毛笔,推辞再三,问我写什么。我说,你离开那年好大,今年高寿几何?于是,他的题词是:“八岁随家离李庄,八旬重觅旧时光”。白驹过隙,转瞬七十二年。

劳榦之子劳延煊(1934—2016)也在信中告诉我:

当年向达先生一家在柴门口短住,向先生自然整天治学,向夫人和两位公子却都不是省油灯。夫人与其他太太们时常口角,向燕生和向禹生二人,因为比别的小孩都大,经常欺负人,弟弟就被燕生打落了一个门牙,幸好是乳齿。总而言之,向家闹得整个大院都不得安宁。一次向太太与芮太太吵架,拿起晒衣裳的竹竿就把芮家的门棂打坏了。闹得很不成话。孟真先生无法(向毕竟是客人),于是请李伯母出来调停。伯母能言善道,终得和解。傅先生真的向伯母作了一个大揖。说实话,如此的一个大杂院,彼此口角在所难免,但从未发生过另一次与此类似的事件。在整整六年间,大家基本上都是和睦相处的。[10]

山间寂寂,大人们各有所为,只有虚空无聊陪伴孩子。一次,董同龢和王守京的儿子董嘎乙在家养病。“按照西医的嘱咐,要卧床静养。小人儿一整天一整天的躺在床上,大人都不在家,实在够受,于是他们想了个主意,给他一把剪刀几张纸,让他躺腻了就坐着剪纸玩。不想董嘎乙把纸剪完了,没的铰了,便铰起被面来,把床上的被子剪了许多大窟窿小眼睛,让人看了哭笑不得。”[11]

这群熊孩子的最大乐趣,是经大人许可成群结队到一里外的山坡上眺望长江,那是他们中一部分人的来路[12],却是共同的归途。劳延炯在信中述:

我知道来往南溪和宜宾每天都有一艘客船。最初是“长远”,小孩们都会等着看。船一开过,一波波的浪送到岸边来,很是有趣。之后听说“长远”触礁沈没,有很多乘客丧命,就换了一艘“长宁”。“长宁”与“长远”大小相似,只是旁边带了一支木制的托船。除此之外,在长江水位上涨的时候还会看到一艘大一些的“长虹”。“长远”和“长宁”汽笛较尖,“长虹”汽笛粗壮。[13]

跟随大人乘船到宜宾玩耍的经历,几十年后劳延炯记忆犹新。

说起宜宾,我只去过一两次。我记忆里第一次看电影就在宜宾,片名是“月宫宝盒”。电影院里都坐藤椅,扶手处有一个圆孔,是放茶杯用的。有一晚父亲带我和延煊在石气灯下小摊上吃了一点卤牛肚,真是美味!那时当然很穷,吃得很不过瘾。[14]

1944年3月20日,在栗峰书院礼堂举办董作宾50岁寿庆作品展,孩子们也来凑热闹(董敏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