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先生娘子

三、十六岁的先生娘子

2002年10月,我在李庄采撷口述史料。板栗坳张家后人多已星散,近处只有张远甫与张伯森两位。论辈份,前者是后者的叔伯;论年龄,后者要长好几岁。10月12日一早,我在宜宾找到张远甫。他是李庄糖厂供销科退休职工,前些年胃癌做了切除手术,当年在外地读书,对板栗坳的事知之不多。为我大老远来访而不能提供更多资料,他不断自责,决定抱病带我去找张伯森。他说:“伯森一定知情,一是他老者(父亲)当过团总,研究院住的牌坊头就是他家的院子;二是他妹妹张锦云就嫁了研究院的杨志玖。” 这条线索像鱼铒,我似一条上了钩的鱼,悠悠然地顺着渔线游走。

2003年10月10日采访杨志玖的内兄张伯森(岱峻拍摄)

有些事仿佛心灵感应。此刻,75岁的宜宾工商银行退休人员张伯森,正独坐家中,静候我们的到来。进屋,落座。张伯森待客不是沏茶,而是拎出一个酒瓶,我们一人面前摆一个酒杯。张远甫是病人不能喝。我不推辞,任他斟个满。他说,喝酒说话才打得开话匣子。我们谁也不动杯子,他就径直往嘴里连倾了两杯。

当时研究院住在板栗坳,新房子、田边上、桂花坳都是。我们家只住了一间,其余都腾出来让给他们住。董作宾的办公室在戏园子,他有个助手叫刘渊临,是李庄人,后来跟着去了台湾。当时刘渊临帮董作宾整理甲骨文,敲敲打打,修修补补。也在一台打字机上打字。我常去看,董作宾也教我,后来我还学会了打字。[18]

我听来最动情的故事,还是当他说起妹妹锦云。几杯酒下肚,老人脸上的毛细血管像悄然爬出的红线虫又细又密。他的父亲当过团总,在地方上是说得起话的人物。一天,十二岁的张伯森放学,在一个大堰塘游泳,只会“狗刨骚”,多刨几下手脚就有些僵直。父亲正巧经过这里,闭口气栽下水,把儿子顶上岸,自己挣扎了几下,脚下被杂草缠住,又挣扎几下,再无动静。“我老汉儿是我害了的。”张伯森喝着酒,涕泗纵横。

父亲一死,天垮了。家里妈妈、我和一个妹妹。妹妹在南溪女中读书。有人提亲,是我堂妹张素萱,她已经和李光涛结婚,她的介绍人又是我们张家亲戚栗峰小学的教务长罗筱蕖,听素萱介绍,妈妈一口就回绝了。长兄当父,我同意这门亲事。其实我也没多想,就定下来了,妹妹初中还没毕业就嫁给研究院的杨志玖[19]

杨志玖1915年生于山东长山县周村镇一个回族家庭。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依靠母亲和兄长劳作和借贷,读完了小学、初中。1931年考入山东省济南高级中学,获得县教育局贷金。高中毕业,全省会考第三名,获得奖金,考入北京大学史学系。卢沟桥事变后,随校迁往长沙、昆明。

张伯森搬出一堆证物。最早的照片是妹妹锦云和杨志玖1947年在天津照的。杨先生意气风发,西服笔挺;张锦云头发烫过,小鸟依人。那时他们都年轻,杨志玖三十七八岁,张锦云十八九岁,谁都不知道未来命运。

板栗坳每个先生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惟独杨志玖与史语所的关系似觉暧昧。问起这一点,张伯森说:“他不是研究院的人,研究院请他帮忙编一本书,《朔方备乘》。”[20]这一段经历,杨志玖如此道来:

1947年杨志玖张锦云夫妇于天津(张伯森供图)

1939年9月,我考进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1941年秋季我毕业之前,傅先生给我来信,问我毕业后的去向。他说,最好留在北大或到史语所来。我那时好幼稚,对个人的前途抱无所谓的态度,竟听从导师姚从吾先生的推荐,到南开大学历史系去,真是太轻率了。

1944年2、3月间,傅先生给我信说。“太平洋学会”接到“条子”(指蒋介石手谕),要他们写一部《中国边疆史》,该学会又将此任务推给史语所。先生要我去帮他修这部书。我应命前往李庄。因南开不放我,只算借调。我从重庆溯大江而到李庄,又从李庄步行至板栗坳。……

我虽以借调名义来所,但到所不久即接到重庆中央研究院的聘书,作为史语所的助理研究员。史语所发我工资,南开大学则每月给我寄生活补贴,其数目大于正式工资若干倍,使我记住自己仍是南开的教员。[21]

板栗坳两年半的光阴,杨志玖做了李庄女婿。1944年6月,他与史语所房东女儿张锦云结婚。也许是因为特殊的家庭背景,张家特别在意这场婚礼。据历史组研究员何兹全太太郭良玉回忆:

在板栗坳的另外一件热闹事,就是史语所的研究人员杨志玖和板栗坳的绅粮家,也就是史语所的房东的姑娘张锦云喜结良缘。那天牌坊头的屏门大开,张灯结彩,新房设在牌坊头的正院里。院中左手厢房中摆了酒宴,大约是流水席,一拨人吃过,又一拨人来吃……

我听李庄镇文化乡二保——现在的李庄镇永胜六村村民张汉青讲述过那次婚礼的不寻常场面:板栗坳从牌坊头到田边上也就不过百米。而锦云和杨先生的婚礼却融合了新旧两种形式。先坐轿子,从田边上抬到牌坊头,包含了搭盖头、上轿、起轿、拦轿、颠轿、哭轿、下轿。完成了这个过程,山乡少女张锦云,一脱童子军校服,就成了“先生娘子”。然后在上厅房行新式婚礼。张锦云穿婚纱,杨先生穿西服,主婚人宣布,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行点头礼。在研究院同人和当地贺喜者的祝福中,两人的肩靠在一起,16岁的锦云比35岁的杨先生要高出一截。

我婚后不久,南开大学文学院院长冯文潜先生来信说,南开大学将于本年下学期在天津开学,要我回去上课。我以本系借调而来,理应回去,便写信告诉傅先生,哪想很使先生恼火。他未复我信,欲令史语所停发我的工资。事后我才醒悟,先生把我借调,本有意把我留在史语所,借调本是名义或手法,好比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至今思之,犹有遗憾!有一次,南开大学历史系开的思想检讨会上,郑天挺先生说,听说傅先生本有意送我到美国进修,因我结婚而罢。[22]

傅斯年显然不赞成这桩婚姻。杨志玖回忆:

我写信告诉傅先生。先生来信不赞成这桩婚事。他说,那和某同事不同,不应忙着结婚,而且“今后天下将大乱,日子更难过也”。他劝我退婚或订婚而暂不结婚。我以已答应同人家结婚,如反悔,道义上过不去,未听从先生的规劝。我结婚后,先生来信祝贺说,南宋时北方将士与江南妇女结婚者甚多。不知是否有委婉讽喻之意。在我结婚之前,已有两位山东同事与当地人结婚。先生对此不以为然,说,你们山东人就爱干这种事![23]

傅斯年自己是山东人,傅太太俞大綵是江南人。山东人逯钦立娶罗筱蕖,也是他做的媒。他讲那些话显然有特地的针对性。

那天,在张伯森家里,他拿出来一本订得整整齐齐的信。是前些年妹妹锦云从南开校园写来的。我翻开第一封信,是锦云劝哥哥戒酒,并说起父亲淹没在堰塘里也有喝酒过量的原因。透过这些信,我仿佛看到当初板栗坳两兄妹相依为命掩面而泣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