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安处是故乡

二、吾心安处是故乡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劳榦随史语所一路南迁,无论是长沙、昆明的逃难途中,还是躲警报的隙间,读书治学从未稍歇。或谓“华北之大已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那是文学描写,对读书种子而言,方丈之地,一本书一支笔一张纸足矣。

“礼失而求诸野”。北大历史系教授郑天挺在日记中写道:

购物后步行回校,道经浏正街,有面食店方作法事,铙钹杂作,一人时装,载步载诵,手舞纸扇,翻舞以佐节奏。询之路人,称曰“冲锣”,巫觋之遗也。古称楚人好鬼,信然。劳榦云,“冲锣”有一调,为以《楚辞·大招》谱之,字字相合。劳君,湘人,现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4]

1940年夏天,在昆明龙泉镇龙头村,劳榦完成论文《跋高句丽大兄冉牟墓志兼论高句丽都城之位置》,他在附记中写:“作此篇时,三儿延恺方在病中,日赴研究所工作,及归而殇。附以志悼。二十九年七月。”历史,是带有体温的。一篇研究汉代历史地理的论文,又有一段供后人研究抗战学术和学人史的内容。这一年,在昆明被战争和疾病夺走生命的,还有李济的二女儿、吴定良的女公子、汤锡予的长公子。

1939年劳榦于昆明西山龙门(李前珍供图)

1940年12月,劳榦一家随史语所迁到李庄。“穷三担,富三船”,搬家总会有些坛坛罐罐,何况是祖孙三代一大家。但作为中央学术团体迁徙总得有规矩。安定下来,劳榦即向傅斯年递交书面检查:“前在昆明装箱时,违背规章,滥装杂物,咎实难辞。望宽其既往,予以自新,谨志心胸,乞加鉴察。”[5]傅斯年当然明白事理,不过既要律众谁也不能例外。

劳榦家累之重,史语所人人皆知,以1941年起他致办事处的信函为例:7月14日,“请从本年六月份起,将联保单上家父岁数更正为六十足岁”;10月25日,“于十月新得一女,请转报增加米贴”;12月12日,填报专科以上学校教员奖助金(乙种)申请书。1941年2月1日,史语所召开年度第一次所务会议,“决定聘丁声树为专任研究员(李方桂提——原注)、聘芮逸夫、陈槃、劳榦为专任副研究员(傅斯年等提——原注)、聘吴金鼎为专任副研究员(李济提——原注)”。[6]

明代思想家吕坤尝言:“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辩是第三等资质。”劳榦一生一念,深自晦藏。自1939年由徐森玉和沈仲章等将那批居延汉简运至香港,拍照、制版,影印出版时,香港沦陷日寇,图版惨遭损毁。1940年,在胡适、傅斯年、徐森玉、沈仲章等人努力下,居延汉简运出海外,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保存。一套世所罕见的居延汉简照片专门寄到李庄。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杭立武专门致函史语所,叮嘱由善本书室登记,慎重保管。史语所档案里,有劳榦自善本书库领出“汉代石刻照片共计陆拾玖张”,及一张“请发小笔尖壹个”的请领单。[7]案头上、桐油灯下,他先将反体照片转换成今体,仔细辨析一幅一幅照片上的内容,抄录一块一块竹木汉简,再做分类整理工作。青灯荧荧,花落银釭,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