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喜筑爱巢

一、喜筑爱巢

1934年,38岁的傅斯年挣脱旧樊篱,营筑新爱巢。

那道旧樊篱是祖父傅淦在1911年送他的成人礼。那年腊月,在鞭炮唢呐声中,傅斯年与聊城丁馥萃女士拜堂成亲。彼时他16岁,还在读天津府立一中;夫人长他3岁,是县绅丁理臣的长女。丁傅两家是街坊也是世交。一对红绣球,宛如无形镣铐,锁住少年青春梦。

山东聊城傅家,有过钟鸣鼎食的前尘旧梦:先祖傅以渐是清朝第一个状元。有清一代,傅家科考高中者不计其数。傅斯年的曾祖傅继勋曾在安徽为官多年,李鸿章、丁宝桢都出自其门下。傅继勋之后,子孙远仕途,多以教书为生。傅斯年的父亲傅旭安,清末举人,任山东东平龙山书院院长,39岁殁于任所。其时,傅斯年9岁,弟弟斯岩出生才7个月。一门老小,全靠老祖父和傅斯年的母亲李太夫人照顾。一次闲聊,学生何兹全请教老师傅斯年,何以懂得人情世故,淡然道:“吾少也贱,故能多鄙事。”

1913年傅斯年寄侯雪舫的照片(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同乡同学聂湘溪曾介绍他的少年事:“孟真四岁即和其祖父同床共寝,每天破晓,尚未起床,便口授以历史故事,从盘古开天辟地,系统地讲到明朝,历时四年,一部二十四史就口授完毕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研究历史的兴趣,其后能成为历史学家,委以历史研究所所长的职务而有所成就,是与其家学渊源分不开的。”[1]

1919年3月傅斯年在《新潮》杂志上发表过一首新诗:

三月的雨,接着一日的晴。

到处的蛙鸣,野外的绿烟儿蒙蒙腾腾。

远远树上的“知了”声;

近旁草底的“蛐蛐”声;

溪边的流水花浪花浪;

柳叶上的风声辟呖辟呖;

高粱叶上的风声吵喇吵喇;

一组天然的音乐,到人身上,化成一阵浅凉。

野草儿的香,野花儿的香,水儿的香,

团团的钻进鼻去,顿觉得此身也在空中荡漾。

这一幅水接天连,晴霭照映的画图里,

只见得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

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立在河崖堤上。

仿佛这世界是他俩人的模样。[2]

诗前小序:“这是十五年前的经历,现在想起,恰似梦景一般。”那时,他还没走出梦靥。数月前(1918年11月4日),他发表过一篇题为《万恶之原》的随笔,断言中国家庭是“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是“万恶之源”,因其家庭教育孩子“服从社会,好来赚钱”,“戕贱人性”,“奴隶生活”,他开出的处方:“独身主义是最高尚、最自由的生活,是最大事业的根本。”

婚后,丁夫人陪侍傅母家居。1913年傅斯年考入北大,六年后留学欧美,一去七年,直到1926年才回聊城省亲,那以后一直在外,再也没有跨进家门。他与丁夫人相处日短,文化不同,何来感情?但要休妻离异,对方贤淑孝道无过错,一场要取得胜利,又不能伤及对方的战斗持续多年,直到双方身心疲惫。1934年夏天,他终于拿到离婚契约。离异后的丁馥萃,一生未再嫁,身后无子女,极似大先生鲁迅的“朱安夫人”。

1920年傅斯年留学英国伦敦大学时之留影(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同年8月5日,傅斯年与俞大綵女士在北平结婚。牵线搭桥者俞大维,他是傅斯年留学德国的至交、俞大綵的长兄。绍兴俞家望族,祖父俞明云,即《鲁迅日记》中多处提及的“恪士师”,曾任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督办,甲午战争中曾协助唐景崧据守台湾。母亲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嫡亲孙女。俞大綵兄妹八人,有后来的农学家俞大绂,英语教育家翻译家俞大絪、俞大缜,剧作家俞大纲。生于1907年的俞大綵回忆:“父母亲非常注重儿女的教育,长兄大维出国深造时,大纲与我才十一二岁,其他诸兄姐们,到十二三岁,均被送入学校住读。因大纲与我最幼,留在家中,延师先读国文,另有一位陈女士教英算。”[3]俞大綵毕业于沪江大学外文系,性格活泼,兴趣广泛,骑马、溜冰、打网球样样出众。也静如秋水,自幼熟读诗词曲赋,小品文写得婉约细腻。傅斯年曾津津有味地向朋友夸赞而毫不掩饰。选择伴侣即选择生活,俞大綵自我定位:如果比学问,我真不敢在他面前抬起头,所以我愿意牺牲自己一切的嗜好和享受,追随他,陪伴他,帮助他。结婚之后他没有阻止我任何社交活动,但我完全自动放弃了……

新家稍一安定,傅斯年即从济南接母亲来北平。傅母姓李,有蒙古人血统。他侍奉母亲十分熨帖,俞大綵眼中:“太夫人体胖,因患高血压症,不宜吃肥肉。记得有几次,因我不敢进肥肉而触怒阿姑。太夫人发怒时,孟真辄长跪不起。……他窃语我云:‘我不是责备你,但念及母亲,茹苦含辛,抚育我兄弟二人,我只是想让老人家高兴,尽孝道而已。’”[4]家有贤母,榻有良妻,胖乎乎的傅斯年乐于这边长跪,那边作揖。罗家伦评价他:“这几年可以为他高兴的就是他能和俞家八小姐大綵女士结婚,使他得到许多精神的安慰和鼓励。”

1934年傅斯年与新婚夫人俞大綵在北平寓所(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1935年,俞大綵诞下一子。按班辈排,“斯”以下应为“乐”字辈,傅斯年为儿子取名“仁轨”。罗家伦解释:“说到聪明的孩子仁轨的命名,确有一件可纪念的事,有一天孟真对我说,我的太太快要生孩子了,若生的是一个男孩,我要叫他作仁轨。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问他说,为什么?他说,你枉费学历史,你忘了中国第一个能在朝鲜对日本兵打歼灭战的,就是唐朝的刘仁轨吗?”[5]《旧唐书》中的刘仁轨出身寒微,“恭谨好学”,历仕高祖、太宗、高宗、则天皇后四世,古稀之年白江口海战,大败倭国水军,百济诸城,皆复归顺。此后900多年,倭军再未踏步朝鲜半岛。借古喻今,也是祈愿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