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新制度怎样诞生的

五、要看新制度怎样诞生的

在李庄的学者二代中,李光谟年龄稍大,被视为“孩子王”,离开李庄那年,他已满19岁。2013年他去世后,劳延煊给我的信中写道:

昔年他是老大哥,领着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子玩。有一回他在李庄江岸用放大镜折射日光,把一张纸点燃了,让我们佩服之至。后来到台湾,兵荒马乱,暂住台大医学院。但还没有机会相聚,他就回大陆了。时移世易,再见时已是在Columbus (美国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市),他有亲戚在那儿。到2012再遇时,大嫂还把照片找出来看。我最后的印象是,他拄根手杖,身体较瘦,但精神、情绪均佳。在罗筱蕖老师公寓中,大家还尽兴地唱了《五月的鲜花》。此景如在目前,却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31]

董敏也向笔者讲述过,当年,从台湾回大陆的光谟大哥,被我们那一代视为大英雄。2004年,我结识了这位传奇人物,并成为他近十多年的忘年交,多次听过他讲自家的故事。

李济一家到达台湾,是1948年最后一个清晨。很快,李光谟就打定主意要回大陆,回忆彼时:

我在台湾前后一共住了55天。每天无所事事,看看书,到公园去走一走,心里很着急,又像逃难似的。我跟同济的同学写信,寄航空,一直保持联系。他们都劝我回上海。

1950年代,台北温州街李济寓所,门前即李济太太陈启华(李光谟供图)

父母原不同意我走。父亲给我想了很多办法进台大。那时台大日本人还在,傅斯年还没就任,“中研院”派了几个人去接台大校长都待不下去。台大的人看了我的履历,说可以接受。我在同济不已经四年级了吗?按台大规矩从外头插进来的得退两年,还须补一年日语。日本人办的“台湾帝国大学”我不上了。我成绩再不好,同济医学院前期都过了。一年的假期要到了,我打定主意回上海念书。台大医学院医生给我检查,说我心脏没问题,是神经性不是器质性的。

那时从基隆到上海每天有班船。晚上,母亲与过继我家的弟弟光周,一共五六个人送我到基隆码头,父亲没有来。当时也没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因为那时蒋已辞职,李宗仁做代总统,两岸正在和谈,很多人还相信和谈能成功。1949年2月22日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必须赶在这个时候。后来系主任说,你要不赶到二月底回来,就不是我的学生了。赶回上海老实说是为复学,不是参加革命。祖父死了我难过,女朋友吹了我伤心,学生运动很乏味,所以李敖骂我潜返大陆,信口雌黄,我根本不是潜返。

2月25日到上海,同学有几个来接我的,已记不得名字。回到上海,心情大变。觉得医学院恐怕不容易念下去了,学生运动耽误一年,又休学一年。于是不想读书,又积极投入学运,想干脆早点把蒋这班人轰走。我参加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G读书会,在学生会担任点工作,还在上海电台做了一期节目,讲大学生学习问题,多是空话。一直到现在,我跟那位劝我回来的地下党同学还有联系,后来他做北京友谊医院院长多年,比我年长。[32]

那一年,李光谟22岁,李济53岁。那时的光谟,不理解父母,尤其对父亲有想法。

1949年4月20日以后,去台湾的人口受到限制,毛泽东、朱德发布了《向全国进军的命令》。父母很着急,一天一封信,一天一封电报地催我回家。特别是淮海战役到了后期,陈毅、邓小平部队已经结集长江边上,“划江而治”的梦想破灭了。父母天天拍电报,把飞机票买好了寄来。一般人根本买不着了。父亲找傅斯年,傅找陈诚,辗转托人给我买了一张飞机票。那时机票比十根金条还贵。[33]

四十五年后的1995年,李光谟从台湾父母遗物中找到母亲当时寄给自己那封信的底稿,全信如下:

光谟:

2005年9月李庄长江边,李光谟在与作者细说流年

你到上海之前,你亲口答应我说,若是不能上学,你就要回台湾来的。就是能上学,到了暑假,你也一定要回来看我们的。现在上海已经不能上学了。你为什么不实行你答应我们的话?并且现在已快到暑假了,你留在上海是什么意思咧?你来信说,最好是在大学毕业,你记得我本来不想到台湾来的,你父亲说到台湾可以使你继续上学,把医学完,所以我才同意来。到台湾后,你不肯转学,三番五次非要回同济不可,因为那时可以上学,也就让你回上海,这总是在将就你呀!你回上海后,你父亲就预料上海的局面不久必有变化,大学也许不能维持,所以就打听到德国去留学的事。等到回信来了,写信去问你,你回信只谢谢你父亲的关切,并不肯考虑。你父亲为此心里非常难过。现在出洋留学的资格已不必需要大学毕业了(凌纯声先生从广东回来说的——原注)。台湾大学说可以买我们的书,你父亲打算把书卖了,凑路费送你出去。等你医学成了,你自然就完全独立,替社会服务。做父母的也就可完心愿了。你想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只剩下你,你父亲的精神难免是不好,但看样子也是勉强在支持着,现在又在闹牙疼。我咧,一颗心只挂在你的身上,希望你务必马上回台湾同我们商量,动身时间给我们一个电报。

丁先生带来的表已经收到了。[34]

信是母亲口吻,父亲手迹。李光谟回信决绝:

我给他们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他们,我决定留下来,说我想看到一个新社会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我们还会有相见的一天。那封航空信还可以顺利地送到台湾。后来有人告诉我,母亲收到信后大哭一场。父亲轻易不掉眼泪。我这个人,在他眼里也许不可救药了。[35]

就这样,李济夫妇唯一的亲骨肉从此离去,走上另一种人生。

李光谟1950年在北京铁狮子胡同1号(即原段祺瑞执政府,现为北京张自忠路3号)中国人民大学大门前(李光谟供图)

离开两个月回来,学校读书的气氛已不是很浓,学生运动有声有色,且不是过去那种一般性的喊喊口号,搞搞游行。中共地下党工作做得很深入,有组织地学习呀,干什么的。那时乔石是同济的党总支书记。对于我,不知地下党同志怎么看,觉得这个人回来还是好的,但是得考验考验,因为你也去了一趟台湾嘛。地下党这些老朋友对我还是很争取的,让我看一些书啊,跟我讲一些道理什么的。我担任了学生会负责人,参加了宋庆龄支持的人民保安队,护校、巡夜,维持社会秩序。每天都有人在离开这座城市,但是,更多的人在静静期待着解放。

在上海,父亲还有一些朋友。他大概是寄了一笔钱来,搁在一个朋友处,让他们照顾我,隔段时间给我一些钱。后来我想,当学生,还可以说得过去,但也不能老这样。于是,我就到了北京,考进华北大学学习俄文。这是革命学校,不用自己花钱,包干制。我没有遵从父亲望我学医的意愿,改学俄文,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服从组织安排,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翻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经历过许多挫折和磨难,但我的生活、信仰和价值观都和共和国连在一起。[36]

2009年,拙作《李济传》完稿后曾经李光谟审定,尤其是他的口述部分。据他称,自1950年离开台湾回到大陆后,再未见过父母,于是笔者也如是采录。2012年,台湾学者陈永发等著《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一书在大陆出版,内中写道,许倬云回忆:“济之师独子李光谟在1949年回到中国大陆以后,从此两人只能隔海相思。记得1960年他曾对我模糊提了一句:见过光谟了。那时台湾禁锢严密,我也理解到,有些事不宜说,不敢多问。”[37]

笔者第一次感觉此事蹊跷。很快,李光谟打来电话,向笔者解释,这事许倬云率先披露了。言下之意,有些对不住笔者,尤其对不起《李济传》读者。2016年,李光谟的著作《从清华园到史语所——李济治学生涯琐记》再版,书中首次披露那次与父母秘晤的全程。

船到码头,Y先生以夏鼐的同学、某大旅行社职员的身份接船,拜会李济夫妇,并以旅行社名义请他们登岸。他是来“晓之以理”的,同来的还有“考古所的N副所长”。

大陆方面提出三个分等次的方案:(一)留在大陆居住和工作;(二)或去北京及各地参观,往返自由;(三)或去广州与家人及考古界人士会面,往返自由。

三个方案都被拒绝,李济的理由是,若是回到内地不会有大的贡献,对国家、民族、文化反而不利;牵连的人太多,在台的亲友、学生必会遭大不幸;即便只是参观访问,回去也有极大风险。他对招待表示感谢,并说他的学生尹达和夏鼐“早就完全有资格担任所长了”。……

Y、N两位的“说服”工作大约持续了两三天,未见成效,接着就把“动之以情”的任务交给我去执行了……

在珠海的一间会客室里,别离的两代人见了面。当时人们都退出去了,给了一个“单独”谈话的环境,但有一位女同志不时进来照看一下我的多病的母亲(非常感谢她!——原注)。我跟父母的谈话也只能说些家常。他们问的问题也只是更多地关心我们子女的情形。我那时很穷,是借了一套半新的西服到珠海去的,这方面他们也没多问什么。彼此间的话题更多地集中在两方的一些亲友的状况。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就招呼我们去进餐了,我们的“单独谈话”也就此中止了,“没有成果”。

这是一顿比较“丰盛”的饭。那时还在“困难时期”,我是被“组织”从农场抽回来的。(当时我在乡下“搞”社会主义教育呢!——原注)我记得从农场出来时,还是“偷”了农场两个玉米啃着回城的。这场招待饭在我心目中是很丰盛的了,具体的印象是桌上摆着茅台酒一瓶。父亲大概也是多年不见真“茅台”了,他居然一下也喝了两小杯,还直夸说:“挺好!”

过边界线时,我直怕踩上那条被安保人员事先告诫多次的线;等我抬头一看时,两位老人已经过到“线”另一边的车旁了。我手里攥着的一串香蕉(本欲递给母亲途中用的——原注)也没交到她手中。从此以后,父母亲就再也没有和我见过面了。[38]

2013年12月,李光谟在京中寓所逝世,享年86岁。他的一生可分为两个阶段:退休前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俄文翻译,四十余年来,翻译、校定、定稿近千万字,是我国从俄文版翻译过来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原理》三个版本的终审定稿者,科研成果有《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辞典》等。退休后转而从事对父亲遗著的整理编校工作,著译有《李济学术文化随笔》《李济与清华》《李济张光直通信辑录》《李济考古学论文选集》《安阳》《锄头琐记》《从清华园到史语所》等书。两阶段人生可谓泾渭分明。笔者曾傻傻地向李光谟问过一个问题:青春无悔,还是有悔?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在整理父亲的手稿时,我才知道学问家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淡泊的人生态度。现在要想再做学问,时间已来不及了。

1950年代杨梅火车站仓库,跟随父母去了台湾的孩子(李前珍供图)

周懋庸的外公是板栗坳的乡绅张访琴。她与李光谟同为李庄同济附中先后同学。其后读北大西语系,毕业后长期在中央编译局工作,主要翻译中东欧的国际共运著作,曾与李光谟同获“共和国资深翻译家”称号。因种种缘分,两位老人在京城互有走动,时通音问。2009年7月中旬,她在女儿刘雅陪同下,重返李庄,踏访栗峰山庄。8月1日,她在寄给我的信中写道:

我在板栗坳找到了我外公的下老房,邻近牌坊头,大门没有了,但正屋和东西厢房及后房居然在,很破败,农民都不住了。旁正起新屋。但一和我同年的老太,居然还认识一位最后住在此的我的堂姨妈,记得她叫端端。感慨之余,填词一闋《调寄 台城路》:

余生愿信家乡好,此番酷暑归去。青山环抱,七厦犹存,只残破无人住。名镇曾留,有俊才高士,英杰大儒。战火连天,山中自有安心处。贫病治学奇苦。到胜利东归,立碑留字。

我今独立,荒芜庭院,四顾茫然无主。儿时曾记,舅家喜宴,似闻笑语,晃如一梦,吟成断肠句。

【注释】

[1]2005年8月8日,梁从诫致岱峻信。

[2]梁从诫:《师道师说 梁从诫卷》,东方出版社,2016,31—32。

[3]丁言昭:《骄傲的女神林徽因》,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259。

[4][美]费慰梅著,曲莹璞、关超等译:《林徽因与梁思成——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160。

[5]罗嘉驩:《抗战中的李庄》,载《贵港日报》,2007年4月28日。

[6]原信由李光谟提供。

[7]曹融南:“李庄的回响”,载《文汇报》,2007年6月15日。

[8]2015年6月10日,劳延炯致岱峻信。

[9]李静:“才性超逸 校雠大家——任继愈谈王叔岷”,载《中华读书报》,2007年8月22日。

[10]2015年6月12日,劳延煊致笔者信。

[11]郭良玉:《平庸人生》,201—202。

[12]还有一些孩子,出生在李庄。

[13]2015年6月11日,劳延炯致笔者信。

[14]同上引。

[15]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14-14-1,51-2-1,李51-2-2。

[16]郭良玉:《平庸人生》,211。

[17]郭良玉:《平庸人生》,201—202。

[18]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51-1-3、51-1-15、16。

[19]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5-1-37、5-1-38a。

[20]2004年6月25日,宜宾上江北红丰路17号,罗筱蕖口述,岱峻专访。

[21]2004年9月11日下午北京,梁柏有讲述,岱峻专访。

[22]002年10月,李庄采访。

[23]2005年9月2日晚上,宜宾酒都宾馆采访董敏。

[24]影印件由董敏提供。

[25]2002年10月10日李庄永胜村采访张汉青。

[26]2015年6月3日劳延炯致笔者信。

[27]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51-1-1,16-14-12。

[28]2004年9月11日下午,梁柏有讲述,岱峻专访。

[29]2015年6月8日、9日,劳延煊致笔者信。

[30]015年6月8日劳延炯致笔者信。

[31]2015年5月31日,劳延煊致笔者信。

[32]2005年9月1日岱峻寓所,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

[33]2005年9月1日岱峻寓所,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

[34]原件由李光谟提供。

[35]005年9月1日岱峻寓所,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

[36]2005年9月1日岱峻寓所,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

[37]陈永发等:《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353。

[38]李光谟:《从清华园到史语所》(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373—3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