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成功的逯卓亭
山茶花,朵朵红。三院学士最多情。
折一把茶花求婚去,第一个成功是逯卓亭。
所谓“三院”,即史语所第三办公区历史组办公地。因房舍尚新,当地人又叫“新房子”。院内有两株大红山茶,茶花从秋冬一直开到暮春,又名“茶花院”。
故事主角“卓亭”,是史语所助理研究员逯钦立的字。他是山东巨野人,1939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随即考入北大文科研究所。在同学何兹全夫人郭良玉的叙述中,这位同乡“木讷质朴,但聪明过人”。1940年,他去李庄完成研究生学业,9月25日在给傅斯年的信中谈道:
生于九月十二日离滇,十八日到达李庄,沿途托庇,顺利异常。抵此后,承董代所长及丁、汪等先生之照顾,食宿诸问题均已解决,敬祈吾师释念为幸。……此地气候近已凉爽,生之工作即可顺利开始,吾师存藏陶靖节各集,生极须用,闻师将于十月中莅此,希届时能以此种书赐闻也。
又生离滇之时,曾与杨志玖、周法高二兄深谈一次,杨兄处数接齐大延聘之信,许以该校讲师职并研究所编辑员,而文研所则欲留作研究助教,杨兄念吾师擢掖之心,极愿来此继续所业,仅以薪遇和路费问题,稍涉踌躇耳!而周兄之离校或来此,所犹豫者也不外乎斯节。近不知彼等有信呈吾师未?……[3]
逯钦立的去向,如信中所举的同学杨志玖,有多种选择,他自愿到李庄,是冲着史语所做学问的条件。无负导师傅斯年的栽培,逯钦立到李庄两年后,北大文科研究所修业毕业,留在史语所任助理研究员。除了业务上的收获,还成功俘虏了美女小学教员罗筱蕖的芳心。
罗筱蕖(荷芬)人称罗九姐,是乡绅罗南陔的九女,“生得很健壮,也很漂亮,嘴不小,两个嘴角向上挑着,好像总在笑。”[4]她在晚年给弟弟罗萼芬的信中回忆儿时:那时家境尚好,每到年底,打炒米糖、蒸黄粑、杀年猪。大年三十是祖父的生日,全家去石板田扫墓,抬着大猪头。这时祖父坟地两边的红梅、绿梅已经开了,坟前石桌石凳上摆满了上供祭品……[5]抗战期间,罗南陔出任国民党李庄区党部书记,参与了对外地迁入者的接待安置,治安维护,矛盾化解等工作。他有十个子女,有的加入国民党,有的加入中共。罗筱蕖曾回忆五哥莼芬(叔谐)对她的影响:
在兄弟中我最敬佩爱戴五哥,他有教养有深度,是咱兄妹中出类拔萃的。在我懂事起,从1937—1945年这段时间里,看见他对父亲很孝顺,对兄妹的影响教育比较深。他天资聪慧,用功读书,有眼光,有才干。如出生在富有人家能大学毕业,会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要不受家庭拖累,能成为出色的政治家。他是被吃人的社会被家庭埋没了的。
记得当年,五哥在智育小学教书(当时宜宾智育小学就是地下党的活动中心、集中重点),我跟他在一起有一年半,他帮助我读书,领我参加民先队抗战剧团、晨呼队,共产党员金汉民、严亮绸等就在这时认识的。在这段时期我学了很多知识,懂得许多道理,能演剧、跳舞、唱歌,能宣传、讲演。第二年就被抗战剧团介绍到南溪县政府管的战时民训督察室工作。这组织完全是宣传抗日、组织民众的领导机构,我刚到16岁(并不是县政府科员)就能同另一位女同事池梦渔把一个县城的抗战民训组织起来,搞下去,这本领是君绿九哥和五哥培养支持得来的。当时抗战剧团是武汉郭沫若领导的第三厅直接领导的,抗战宣传工作与县党部有矛盾有斗争,发生的一件件紊乱的情况和事件都是由五哥沉着应付过来的。
1943年,逯钦立给董作宾的孩子画画题词(董敏供图)
后我到宜宾县政府战时军粮管理处工作快一年时间,这期间才有七姐到宜宾战训团受军训半年之事。继后我到成都上学两年,都全是五哥支持帮助的。这几年中许多事就叙述不完的。1941年我回家,就到板栗坳栗峰小学任教导主任,主持一个小学也有五哥的帮助。[6]
罗筱蕖从李庄去成都读书,先读华中会计专科学校,后读西川无线电专科学校。1939年学校遭日机轰炸没毕业,又回到李庄。
板栗坳本弹丸之地,过去过来就那么几副面孔。此时,一个娇美活泼的女子闯入逯钦立的眼帘,很快他那狂热跳动的心就不属于自己了。六十多年后,我曾听当事人细数落花:
那时牌坊头有个大礼堂,单身汉在那里吃饭,我们在旁边上课。逯钦立也天天在那里吃饭。他住在老房子,属第一组历史组。他时常在我们教室外转悠,我也明白他的心思。他有时就在教室的黑板上画画,画马还画得很好。他在黑板上画屈原,我问是谁画的,梁柏有(梁思永的女儿)说是逯先生画的。我每天到校早,其他老师多是家属太太,事多。一次他画我的像有意放在黑板上,我把画收起来,后来就有了第一封信。梁柏有也给我转过他的信。[7]
一来二去,彼此眉目间泛出春意。但要迈那道坎尚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罗筱蕖的小弟罗萼芬告诉我:“傅斯年跟我父亲熟,当时他们迁来,人些说研究院吃人,搞得人人自危。是我父亲提出举办展览、开启愚昧的方法。傅斯年多次夸父亲‘南陔不愧川南才子’。他们迁来板栗坳一晃就是几年,很多男光棍择偶安家,成了老大难问题。李庄的姑娘就是想也不敢嫁给他们,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件事成了傅斯年、陶孟和几个头头的心事。当时我家恰好有两个姐姐未出阁。”于是,“傅斯年为弟子逯钦立作伐提亲。”[8]
撮合信是写给罗南陔的族侄罗伯希的。罗伯希战前曾任“三军”[9]成都办事处参谋,解甲归田,在当地仍有余威。傅斯年在信中介绍逯钦立的身份:“助理研究员之资格,依法律所规定,等于大学之专任讲师。然中央研究院之标准,远比各大学平均之程度为高,此时敝所助理研究员就业大学者,至少为副教授。此一职业,在战前颇为舒服,今日所入几夷为皂隶,弟亦如此也。若在战事结束后,固不宜如此,惟值此遽变之世,一切未可测耳。”[10]皂隶是黑衣差役,虽是自嘲,亦近实情。学者多“夫子”,远离经济仕途,战时尤为窘困。只有说到学养及潜力,傅斯年才对弟子信心满满:“彼于八代文字之学,造诣甚深,曾重辑《全汉晋六朝诗》百卷,用力之勤,考订之密,近日不易得之巨篇也。惜此时无法在后方付印耳。一俟抗战结束,此书刊就,逯君必为国内文学界中知名之士无疑也。”
罗伯希复信,唯一担心逯钦立在故乡山东巨野是否有妻室。傅斯年就此答复。
1944年逯钦立罗筱蕖结婚照(罗萼芬供图)
伯希先生左右:
惠书敬启,此点正为弟所注意而不敢苟者,故前信发出之前,已经查照逯君并未婚娶。先是逯君友人托弟写信,弟即对之云,此点最重要,须证明。其同事友人遂共来一信,证明其事,故弟乃敢着笔也。
彼时又查其入此填表及在北大填表,均未婚娶。当时办法,家人多一口即多一口之米,故未有有家室而无填者。逯君平时笃实,不闻其说不实之话,故几经调查而后以前书相呈也。先是彼在昆明时,其父曾来信嘱其在外完婚,事隔三年,又经迁动,原书不存。彼最近又向其家说明一切,当有回信。惟彼家在沦陷共产党区交错之处,信每不达,回信当在半年以上耳。
傅斯年谨启 二月二十一日[11]
这封信后面附有史语所研究人员的“保证书”,保证逯钦立“年逾三十,尚无家室,以上所具,确系实情”。具保者有张政烺、傅乐焕、王明、劳榦等。
得到准信,罗家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张罗婚事。这桩喜事,多少有些让代理所务的董作宾准备不及。1944年4月25日,他给傅斯年写信:“均一住家[12]房子誊出后,济之兄要为三组同人作宿舍,逯钦立拟亦要此房作结婚新房,如何之处,请决定?”[13]这难题如何处理,已不得而知。
5月27日,是逯钦立罗筱蕖结篱之日,良缘佳期,34岁的才郎牵手22岁的佳人。大喜之日,红烛之下,逯钦立把傅斯年代为说项的那封信,用小楷抄录珍藏,信末有“弟子钦立录副”一语。
傅斯年迟到的大礼让这对新人更是感激不尽。鉴于史语所书记员白鹏请假离所,8月14日,傅斯年致函中研院总办事处:“拟任罗筱蕖女士为书记,以管理子弟小学之事务,又本所书记白鹏君请假离所,大约不再返回,罗女士即以之递补白君之名额,请转呈院长鉴核。(附罗筱蕖略历二份)”总办事处回函“业经院长批准”,已寄出“奉任函”。[14]战乱之中,一份薪俸及米贴殊不容易。
六年之间,逯钦立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发表《说文笔》《形影神诗与东晋之佛道思想》《述酒诗题注释疑》《陶渊明年谱稿》等十几篇论文。但用功最勤,仍是傅斯年所言的那部“诗史”。
逯钦立深感明人冯惟讷所辑《诗纪》、近人丁福保所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搜括靡遗”,有功于世,却仍有缺失,遂在前书基础上重新捃摭上古迄隋末的歌谣,另谋新编。傅斯年将史语所珍藏的杨守敬的《古诗存目》抄本交他比勘。红袖添香,焚膏继晷,几度寒暑,逯钦立完成了《先秦汉魏南北朝诗》的资料收集和前期准备工作。此项工程,除了时间、毅力,还需要多方面知识储备。如浏览前后《汉书》《三国志》等书,了解彼时的历史地理;校勘诗家之作,精熟传记及生平;熟知乐府诗之组织及内容;熟识那个时代的风物;了解汉魏别体字;熟知汉魏韵部分合等。[15]
1945年9月21日李光涛张素萱结婚证(李幼萱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