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疏食著青史

八、布衣疏食著青史

真正的爱情能经受平淡的流年。李光涛张素萱琴瑟和谐,史语所上下深许之。有文章夸赞素萱女士:“温恭淑静,内外无闲言。持家俭约,每亲市蔬果。先生谓,有豆蔬已足,何必水果?呜呼,盖亦欧阳永叔《龙冈阡表》之遗意也。”李光涛1975年8月退休后,每日照常撰述不辍。他与张素萱育下两男两女。大儿康成,毕业于辅仁大学历史系;次子宁成,毕业于台湾大学化学系,后赴美国攻习高分子化学,获俄亥俄州立大学博士;女儿小萱卒业于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小女幼萱专习护理。[37]

1950年代台湾,李光涛张素萱一家(李幼萱供图)

1984年12月31日,李光涛在台北“中研院”院前交叉路口因车祸不幸逝世。好友王叔岷哭之以诗:

纯儒治史擅明清,何意飞车惨丧生,

卅载知交悲永诀,满园风雨泪纵横!

衰迈残年尚著书,布衣疏食乐于于,

生前寂寞无人问,死后虚称丧巨儒!

李光涛学历不高,功底匪浅。一辈子都在明清档案中寻寻觅觅。他纂辑的史料,除《明清史料》外,还有《朝鲜壬辰倭祸史料》《明清档案存真选辑》等;有专著《明季流寇始末》《朝鲜壬辰倭祸研究》《万历三十三年封日本国王丰臣秀吉考》《多儿衮征女朝鲜史事》《熊廷弼与辽东》等;还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中研院”院刊》,以及《大陆杂志》《东方杂志》《学原》《学术季刊》等刊物上发表论文上百篇。这些论文汇编成《明清史论集》,1971年由台北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

1960年代,左起张彦云王志维夫妇与张素萱(李幼萱供图)

笔者在羊街八号罗萼芬家看过那部大书,足有两寸多厚,重达两公斤。罗萼芬将它视为拱壁,不轻易示人。据说在李庄唯一看过此书的是区公安员。这部书是罗萼芬的表姐张素萱1984年从台湾寄过来的。那时被海峡阻断的民间交流才解禁不久,包裹皮上的“台湾”字样如针尖麦芒。几十年的政治风云,罗萼芬已成候鸟,不敢擅自启封,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包裹到区派出所,请公安员检查后才敢翻阅。这部书的扉页上只有几行字:“这是亡夫李光涛的遗作,送给萼芬表弟。素萱。”那是一部在李庄很少有人看得懂的大书。

治史,从细节考证,不厌其烦,披沙拣金。四十多年的岁月,李光涛完成了由档案管理员到专任研究员、明清史学家的角色转变。据清史专家何龄修谈,在清史史料的研究和运用上,大致可分三派:一是以孟森为代表的“正史派”;二是以朱希祖为代表的“野史派”;三是以李光涛为代表,运用档案、契约文书进行研究的“档案派”,档案派在明清史的研究中起步较晚,但贡献卓著。

2016年4月24日,我在台湾,专程访问南港“中研院”史语所。李光涛小女李幼萱女士知道我的到来,早早就在胡适纪念馆迎候。见面时,她给了我一封父亲李光涛给她哥哥李宁成的家书,写道:

我曾经出版一本《明季流寇始末》,此书原稿于民国37年冬交上海商务印书馆付印。史语所撤退来台后,后来听说此一稿件已被□□所毁。今之书册是我来台湾后凭记忆大概执笔重写的。这本书册由台湾读者言之,评为在当前作者专攻流寇史事之一群,无出此书之右者。其为人之重视,即此可知。

本年5月内,韩国新成立了一个研究院,我曾经接到他们的通知,约我去参加会议,日期是5月30日。当时得到此一知会,我本拟不予回信,后来还是周宗瑶先生说,此一来函,不可不复。于是,我便将著作中有关韩国问题开了一张目录,由周先生译成英文寄去,周先生愿意为此效劳。今天韩国又寄了一函,大致是说今年12月17—19日,该院举行学会学术会议,是世界性的,也是研究韩国的一般的学术。只因我写了若干有关韩国的问题,实际在台湾言之,数来数去也仅只我一人而已。条件是来回机票和一般招待和游览,宣读论文还会赠给学位。在一般来说是很优厚的,不过经我深思还是不便接受。盖因会场宣读论文主要的是英文,其次是韩文,凡此□□□□□□□,还是以藏拙为是。其中,文虽不至被拒用,然我的国语又不擅长,读来也是不会叫人听懂的,还有我的毛笔字也不能出手,更是一短处,假若我能有杨时逢先生写的毛笔字,至少也可以出手应急,还有即是像你所写的毛笔字,任何场面也是一样可以应付的,诸如此类我无一擅长,我的擅长只是写文章而已,有如《跋汪楫的〈崇祯长编〉》,便是一篇好文章,还有《明人援韩与陈璘建功》,更是三百年来最有价值的翻案佳作。我的优点皆此之类。[38]

2015年9月21日,李幼萱在李庄板栗坳留别栗峰碑前(岱峻拍摄)

信中洋溢着先生的自负与自知。

2015年9月20日,笔者曾在李庄与李幼萱相识。当时,宜宾翠屏区举办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邀请海内外文化人。那次座谈会上,李幼萱讲述,父亲去世后,母亲张素萱晚年思乡,忧郁成疾。一次,为了满足她,我们把她带到台北的淡水河边。她扶着栏杆,看着奔流的河水,蜿蜒的河岸,又是哭又是笑,那是李庄的长江,是家乡的水啊……

1946年,中研院史语所东归时,在李庄板栗坳立了一块“留别李庄栗峰碑”,碑上,刻着全所人员的名字,一些名字成了李庄人无尽的话题与长久的牵挂。他们是李庄的女儿罗筱蕖、张素萱、张锦云、张彦云、王友兰;史语所的姑爷逯钦立、李光涛、杨志玖、王志维、汪和宗等。2015年9月21日,李幼萱在那块碑上找到了她父亲的名字,她用手指着“李光涛”三个字,激动得高声喊叫:“这是我爸爸,这是我爸爸……”幼萱说话带着台湾腔,又带李庄乡音。

【注释】

[1]董作宾《香樟豆谣》手抄本,由董敏提供。

[2]陈存恭、陈仲玉、任育德:《石璋如先生访问记录》,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242。

[3]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777。

[4]郭良玉:《平庸人生》,北京:中华书局,2006,206。

[5]1991年3月4日罗筱蕖给罗萼芬的信,罗萼芬提供。

[6]990年10月3日罗筱蕖致罗萼芬信,罗萼芬提供。

[7]罗筱蕖讲述,岱峻专访,2004年6月25日,宜宾上江北红丰路17号。

[8]罗萼芬讲述,岱峻专访,2003年10月10日,李庄罗宅。

[9]川军首领刘文辉、邓锡侯和潘文华在四川各有驻地防区,在成都共同商议设立的联合办事处。

[10]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777。

[11]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777。

[12]“均一”,吴定良的字。此时中研院体质人类学筹备处从史语所中析出,迁至镇上。他任该所主任。

[13]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13-5-31。

[14]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5-1-37、5-1-38a.

[15]郭良玉:《平庸人生》,206。

[16]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14-2-1,14-2-2,14-2-3。

[17]罗萼芬讲述,岱峻专访,2003年10月10日,李庄罗宅。

[18]张伯森讲述,岱峻专访,2002年10月12日,宜宾正气巷宿舍。

[19]张伯森讲述,岱峻专访,2002年10月12日,宜宾正气巷宿舍。

[20]讲述或有误,《朔方备乘》系古书,抑或是校注整理。

[21]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783。

[22]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783。

[23]同上引。

[24]张彦遐讲述,岱峻专访,2002年11月2日电话记录。

[25]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43-3-1。

[26]张彦遐讲述,岱峻专访,2002年11月2日电话记录。

[27]书信、诗词均由罗萼芬提供。

[28]罗筱蕖讲述,岱峻专访,2004年6月25日,宜宾上江北红丰路17号。

[29]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京36-23。

[30]罗萼芬讲述,岱峻专访,2002年10月6日,罗宅。

[31]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783。

[32]张彦遐讲述,岱峻专访,2002年11月2日电话记录。

[33]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新星出版社,2006,165—166。

[34]同上引。

[35]陈漱渝:“侧影——参观台北胡适故居”,载《作家文摘》,2005-3-10。

[36]张彦遐讲述,岱峻专访,2002年11月2日电话记录。

[37]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475。

[38]原信68年6月14日李光涛致儿子李宁成信,为台湾“民国”纪年,即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