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膏继晷“钱考”“志稿”
王献唐俯首案头、勤于著述,也偶有受邀讲演——
1943年(5月26日)接陶孟和信,约余于下月五日至社会科学研究所讲演,已约数次,势难再辞,即拟题《‘货财资产’四字之来源》。
(6月5日)社会研究所派滑竿来接,八时许起行,九时许到所。陶孟和亦来。十时讲演《‘货财资产’四字之来源》,十一时半毕。
门官田的社会所距板栗坳七八里地,故“滑竿来接”,行脚近一个小时。这个所有很多经济学者,如汤象龙、巫宝三、梁方仲等。此一讲题,也与正在撰写的《中国古代货币通考》内容相关。
(11月15日)午饭后,彦堂办读书会,邀余讲演,题为《怎样学中国画》,讲一时毕。”
这是王献唐平生雅好。史语所和中博院热爱艺术的风气也盛,有留法画家庞薰琹、谭旦冏,毕业于国立艺专的李霖灿;画国画的李方桂母亲小藤花馆主人,劳榦的父亲劳勳;喜欢书法的董作宾、张政烺、劳榦、游寿等。但王献唐来李庄,并非寄情丹青,颐养天年,他有撰写《中国古代货币通考》(简称“钱考”)与《国史金石志稿》(简称“志稿”)的重任。史语所有中西文图书17万册,考古组与镇上中博院,庋藏有足可勘证的大量文物。尤为难得的是,有一大群可相与问学切磋辩难的学者。
1943年(8月15日)晴,星期。七时许起,……续撰《钱考》。午饭后小睡。检阅《西洋年纪》及《泉汇》诸书,续撰《钱考》,……十一时睡。看《严谱》毕。
(8月16日)七时许起。看《孙诒让年谱》。……续撰《钱考》。……看《孙谱》数叶,即就寝。苦热,不成寐。
(9月1日)雨。星三。夜间大雷雨。七时许起,看《年谱》。继续点校《钱考》。至彦堂处,商讨《善斋吉金录》著录北周大象元年□通万国钱范之历算事证,知范果伪作也。午饭后少睡。雨不止,稽校《泉汇》诸书,考花文钱。……晚饭后补撰《钱考》中之白金一叶。十时许毕。十一时许睡。
黄叶摇落,白露为霜,王献唐通过对中国古代货币的源流及制作系统梳理,完成《古代货币通考》草稿,尚待点校清抄,增删勘误,审定誊正。
1944年(1月28日)阴雨。星五。七时许起,摹记丑形金文诸资料。……三时毕。少睡。复检阅《宝蕴楼彝器图录》,搜记资料。晚饭后,检阅《籀经堂类稿》,写记数据,考币文字颇可信。十时睡,检阅《武英殿彝器图录》。连日阴雨,至夜雨益甚。今日天甚冷。
(1月31日)阴。星一。七时许起。检查各书,考杞、诸、淳于史地。又至图书馆送还他书,复借《方舆考证》《续山东考古录》《路史》等数书。归来检阅。午饭后,仍翻阅各书。
(2月2日)阴。星三。七时许起,仍检阅各书考杞诸氏族大体,拟撰一文名《释》,分上下两篇;上篇说氏族,下篇释字形。致彦堂一笺,请其抄与卜辞中各项资料。午饭后,仲武来长谈。至图书馆查书,检阅《金文世族谱》。……晚饭后,出外散步。回写《释》上篇一纸。十时许睡。
(2月11日)晴。星五。七时许起,续撰《释》。……午饭后,续撰前题。出至山间曝日,坐甚久。回少睡,仍撰前文,至五时完毕,全篇约万言,乃上篇也。晚饭后,复出散步。回整理文稿订册,开始清写约一叶余。十时许睡。看《清仪阁藏古器物文》。
(2月20日)二月二十日。雨。星期。终日阴雨,七时许起。续点校前文,改写一叶。午饭后,看《古器物笵图录》。小睡。仍校点前文,至晚饭后七时蒇事。复述先、孝先各一函。十时半睡。看《古史新证》。雨益大。
(2月29日)晴。星二。七时许起至图书馆查书,改写《钱考》二段。……及晚又接莘农电,裕华又死矣!电言:肺炎医治无效,已以万元葬之。余生四子,此子最为钟爱,今年在医专卒业,不意夭亡。……
中年丧子,椎心泣血。栗峰老人强忍伤悲,坚持著述。
(3月1日)阴。星三。夜间时睡时醒,七时许起,致莘农快函道谢,又通知振华。修改《钱考》一段,将已成者整理之。午后……续撰《钱考》之武帝货币金币章。接聚贤电,又来催稿,计此时已到矣。晚饭后……仍撰《钱考》。十时半睡。
(3月2日)阴。星四。七时许起。仍勉撰《钱考》,除此故纸堆,实无安心立命之事也。午饭后,出外散步。小睡。仍撰《钱考》。再接聚贤电催。晚间翼鹏来劝慰,饮酒至醉。写《钱考》数行即睡。看《甲骨文字研究》。
(3月3日)晴,星五。七时计起,仍撰《钱考》。……检金文各书考铭文署王者。续写《钱考》一叶。十一时睡。看《甲骨文字研究》。
王献唐身后,遗著洛阳纸贵(采自网络)
这年春夏之交,王献唐的《古代货币通考》全部杀青。是书文言行文,注重文献考证,对《史记·平准书》《汉书·武帝纪》进行比勘,对班志载武帝钱法进行辨误。重点落脚周秦汉三代,以汉代为重,钱法及其相关制度皆有涉及。作者去世四十年后,这部巨著方由齐鲁书社正式出版,亦可谓迟到的告慰。
当时,王献唐《古代货币通考》还没完全放下,又开始构思《国史金石志稿》。“志稿”为中华民国史之一部分,取材以民国出土金石,及清人或以前各家未节录者为限。全书计划二十卷,分为金、石、骨玉、陶木四大类,所录各器,皆重新整理、鉴别和考证。
(7月13日)晴,星四。八时起。续整理《志稿》,类增入十数器。午饭后,小睡。仍撰《志稿》。仲武来,晚饭后,出外散步。回撰《志稿》,至十一时类编毕。十二时半睡。看《铭文研究》。
(7月28日)晴,星五。八时起。仲武来。接倪伯赓函,即复。翼鹏来。以《三代吉金文存》校补《志稿》簠诸类。天热甚。午饭后,稍睡。仍校补《志稿》。接曾丽川寄赠新印《猛悔楼诗》,乃贵池王世鼐著,读数首,真诗人也。晚饭后,与翼鹏散步,直至山上黄葛树底,坐多时。九时许,步月回。十一时许睡。看《文存》。
(9月14日)阴雨,星四。……至济之处,看其所研究之殷墟各种陶器及陶器上花纹文字,伊方撰陶器专书也。
(11月6日)……八时起。至图书馆借书,又至彦堂处借书,拟续撰《金石志稿》。十时许,同彦堂下山至博物院,看其仿制之长沙漆器及收集摩些人用具。见北平国子监旧藏彝器数十事,康侯丰鼎内言卣子爵,皆真而佳。牺尊尤精,嵌松石铅片,为海内有数之器。外簋、簋各一,尊一,皆后代仿造者也。……四时许至所中大礼堂,听石璋如讲《殷墟发掘情形》。
战前,史语所安阳发掘时,挖掘出一个宫殿遗址,遗址周围有很多头颅。郭沫若曾就此断定为奴隶殉葬,并写进著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王献唐不免生疑,他曾亲赴考古工地参观现场发掘,与梁思永等交流,认为殷墟殉人的身份,“或以殉葬,或用为祭,尚不可定”[14]。殷墟宫室是活人居所,能够使用殉人么?能够使用埋在地下的器具么?能够用埋葬的牲畜骨骸么?殷代帝王贵族,不至于蠢到连活人、死人都分不开。他写道:
我很奇怪:一个历史过程中整个的社会全貌,能不能只靠殷宫殷陵的发掘,便能决定?能不能只靠或殉或非殉的一堆尸骨,便能决定?同时这些发掘和尸骨,本身还没弄清楚,怎么硬把他变成“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史证,来断定殷代全部社会的生产方式?郭先生第一没掌握着死人身份的分析,第二没结合着殷人尚鬼的迷信意识形态,就算掌握而结合着吧,也只是单文孤证。在这篇论文里,既没提出其他根据,因而他的决论,单就殉人一点。我不能不疑。[15]
王献唐之问,是质疑“以论代史”的历史决定论。这种怀疑精神,或然会引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