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迎接新生

六、迎接新生

1945年12月,曾昭燏参加了李济担任副主任的“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1946年10月中博院迁回南京。1947年年底,李济卸下中博院主任担子,由曾昭燏代理。后由教育部次长杭立武兼任中博院筹备处主任职,曾昭燏担任总干事,实际主事。

此时,迁回南京的史语所百废待兴,受傅斯年之托,夏鼐代理史语所所长。与曾昭燏所在的中博院邻近,工作彼此有交集,学术多互动。如1947年10月4日,夏鼐“阅曾昭燏君《论周至汉之首饰制度》”;10月5日,“校改曾君之《论周至汉之首饰制度》”,10月7日晚间,“曾君来取去《论周至汉之首饰制度》,并加讨论”。[61]

在曾昭燏主持下,中博院开始陈列大殿的续建工程。1947年10月19日,胡适在日记中记载:“曾昭燏女士邀在中央博物院吃蟹,饭后与俞大维谈。看博物院新建筑,甚赞叹其在大困难之中成此伟大建筑。”[62]

1948年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与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联合展览两单位人员合影(李在中供图)

一叶落而知秋。1948年秋冬之交,南京国民政府在大陆的统治进入倒计时。国民党军队在淮海战场上节节失利,大批伤兵空运南京,一部分进驻中央博物院大厅,搞得乌烟瘴气。11月,故宫博物院理事会议做出决议,决定精挑文物分三批运往台湾。曾昭燏坚决反对,12月6日致函杭立武:“此次遵照理事会决议所选诸物皆国宝,若存京文物安然无恙,而运出文物在途中或到台之后,万一有何损失则主持此事者,永为民族罪人,职对此事虽无责任,然为本院保管文物已七八年,对于诸物有浓厚之感情,知有各种危险,岂可缄然。”[63]12月22日,由李济督运,海军派出中鼎轮装载史语所和数学所重要图书、仪器、设备以及故宫迁运文物,开往台湾,28日抵基隆港。

对政治前途的不同研判和考量,曾家后人也有不同选择。曾昭燏大哥昭承、弟弟绍杰(昭拯)、妹妹昭楣以及至亲俞大维家族等去了台湾、香港;她与二哥昭抡、妹妹昭懿等留在大陆。曾昭燏在1951年填写《干部履历表》“自传”部分中,交代留下的原因:“我的一位堂侄女曾宪楷忽到南京,住在我这里。她与我是中学同学。她有一位胞妹曾宪植在大革命时代就加入了共产党,后来成为叶剑英将军的爱人。在抗战初期的时候,宪楷因之而与叶剑英、周恩来认识……她和我谈了她所知道的共产党的事,她说共产党绝对要文化,绝不会仇视知识分子,她劝我尽力保存着博物院这个国家文化的库藏,以待新时代的来临。她的言辞使我消除了一切的忧虑。”[64]

1949年初,宋伯胤记下中博院的人心惶惶与曾昭燏的处乱不惊:

1.4 星期二 发烧,本不想起来,但为了吃饭,也只得爬起来,才走到办公室,就接到命令,要我押第一车。十点钟出发,晚上五点钟才休息,江岸上那股冷风,直吹得人发抖。……今天,我才知道曾先生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她很有同情心,一路上,她曾经三次地施舍给穷人一点钱,并且很愤慨地给我说:“这个政府简直低能极了,眼看着叫人冻死饿死!”……

1.30 星期日 十点钟起来,一出门就碰见曾先生,她把我喊到楼上去,说她要到上海去一趟,主要的是想说服杭先生,能设法把运到台湾去的文物,赶紧运回香港,免得它随着反动的政权而流落到异邦。前几天共产党广播,北平文化部门接收的负责人是钱俊瑞、上海是郑西谛、南京是陶孟和,曾先生也想到上海去和郑先生碰一碰头。[65]

3月6日,曾昭燏与中研院社会所所长陶孟和等在《大公报》上联名发表题为《搬回古物图书》的文章。一月后,曾昭燏又与徐森玉、王家楫等联名发表公开信,呼吁将已运往台湾之文物运回大陆。

不是有“战火未到,文物先行”之说吗?李光谟曾向我讲过李济的态度。他说:

父亲发表了一个公开宣言,记得好像不是他一个人署名,还有另外几位。声明中说,你们说这批东西应该运回大陆,意思是运到台湾去就不是国内了?我们又没运到国外去。我工作了一辈子经过的事太多了。一件事是战后被国民政府派到战区查询日本人抢掠的东西,到了长春。我可知道,俄国人进到长春去解放长春抓走溥仪的时候,伪满洲行宫即溥仪宫殿里头,北京故宫最珍贵的东西都在那里,全部一抢而空。这个账可是怎样算?另一件事,历史上曾老九[66]打南京的时候,屠城三日,不但杀人,金银财宝满地都是,文物也是。南京太平天国掠了好多民间的财物,最后一概都被曾老九抢走了。——这是有所指的,陶先生那篇东西,你曾昭燏可签了字![67]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这批人过去大致可归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类,偏左偏右色彩不同。随着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失败,迫使他们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当初,圈子里流传李济与曾昭燏的绯闻,虽属无稽,但足见两人感情不薄。而今,楚河汉界,口诛笔伐,不免让人扼腕叹息。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翌日,曾昭燏与留下的同事一起站在大门口,迎接解放军渡江部队一个排的官兵进驻中博院内守卫。5月17日,中博院移交中共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6月29日,南京市军管会决定成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院务委员会,由曾昭燏、萧温、顾其林、王天木(振铎)、曾志宏等五人为常务委员。10月2日早晨6时,曾昭燏率全院同事23人,在博物院大殿前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

就像霞光中那抹红颜,曾昭燏迎来人生的第二春。1951年她被文化部任命为南京博物院副院长,1954年任院长。她吃住都在馆里,克俭奉公,连一只信封都不占公家便宜。在繁忙的管理工作中,她主持了南唐二陵的发掘。她和全体工作人员同住在荒芜的祖堂山下的幽栖寺内,过着艰苦的野外考古生活。发掘工作结束后,在她主持下出版了大型专著《南唐二陵》。1954年她又主持了山东沂南汉代画像石墓发掘,与尹焕章合撰了《湖熟文化》和《江苏古代历史上的两个问题》等考古学论文。

1950年,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同人胡小石(前右二)、曾昭燏(前左二)、贺昌群(前左三)等欢送徐平羽(前右三)(李在中供图)

作为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立了一条不成文的院规:凡是从事文物工作的人员,尤其是做考古工作的,绝对不准私人收藏古董。她身体力行不玩古董,把收藏使用的清同治年间的瓷茶具捐给国家。“不蓄古董”,海峡两岸的考古人都知道,那是李济自1926年首次主持山西夏县西阴村发掘,就定下的规矩,被劳榦称之为“百世不易之金针”。可见,脱胎换骨并不容易。曾昭燏曾回忆,自己受傅斯年思想影响甚大。当听说傅斯年1950年12月20日在台湾去世时,她竟在办公室掩门恸哭,数日悲戚。

她从阅读开始,读刘少奇《论党》、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托里亚蒂《人类的唯一正确道路》、斯大林《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伏契克《绞刑下的报告》等。她努力跟上时代步伐,在日记中留下一行行踉踉跄跄的足迹:1951年11月20日,参加土改,“同罗宗真到西范井庄组织群众开会,斗争地主四人,令其自报财产,通夜未眠”。1952年3月29日上午,“向全院广播,检查南唐二陵发掘团的浪费与官僚主义。”8月2日,“在全院大会上做自我检查一整日”。抗美援朝运动中,她捐款300万元及22枚银元,用于造飞机大炮。1955年3月3日,“撰写批判胡适思想委员会历史组工作计划”。她把胡适题赠予她的《胡适文存》上交组织。5月16日,晚七时半,向南京博物院全体干部做关于“美蒋劫运文物事”的报告,并进行座谈;18日夜,起信稿予《人民日报》,“为美帝企图劫掠我国文物事”。6月20日,“夜,写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文章”。9月17日,“同徐平羽谈解放前与李济在一起工作的旧事”。[68]

曾昭燏在南京博物院库房向工作人员讲解文物知识(李在中供图)

因有几个兄妹去了台湾,曾昭燏配合南京军区政治部,参与前线电台的向台湾同胞喊话,开展政治攻心。1958年7月18日,毛泽东做出炮击金门的指示。8月中旬福建前线万炮齐发,轰击金门。曾昭燏写诗:

重洋制敌古今稀,运筹帷幄费苦思。

系得瘟神留海角,东风一着见高棋。

台海那边,金门前线指挥者是曾昭燏的表哥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尹焕章是与曾昭燏几十年的同事下属与好友,据尹的女儿邓嘉嵋回忆:

母亲和我说过曾先生的一件事,大约是1964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曾先生喊我父亲到她家凉台上来说说话。她对我父亲说,俞大维在到台湾前把他家的地契、房契交给了她,她心里很是矛盾,后来就把它烧了,她觉得这件事做得很不妥。父亲劝她说,你就不要指责自己了,烧就烧了吧。为了这件事曾先生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母亲说那几年感觉曾先生的的精神压力很大,常常看见她站在房间的东窗前,有时路过我家门口,遇见了和她打招呼,她也听不见,她好像是得了抑郁症。

记得曾先生生病期间住在疗养院,我父亲经常陪她到东郊走走。有一次我父亲陪曾先生登上灵谷寺九层塔,在第七层曾先生将自己的身体探出栏杆外,我父亲一把将她拉住,说:“院长这个玩笑开不得。”[69]

“海角沙场过冬至,未如今日最伤情”。1964年最冷之时是12月22日的冬至。夏鼐在日记中写:“今天收到宋伯胤同志来信说,曾昭燏院长于12月22日在灵谷寺塔自杀,口袋中有遗书,说古物运台,自己有责任;隐匿湖南家中的地契,对于家庭成员中不满,实则这些事都已向组织交代过,自去年5月间入丁山医院休养,领导上很照顾,此次当由于神经错乱,自绝于人民。事件发生后,南博即请示省委,决定不组织治丧会,不发讣告,由家属自行料理后事,院加襄助,当即火葬,尚未埋葬,此事向觉明教授知之,曾去电吊唁云。”[70]

世上已无曾昭燏(采自网络)

台海那边,音信隔绝。在李济身边做过助理的许倬云回忆:

济之师身在台湾,对于大陆的考古事业,时时关心;对于旧日同人的情形,也时时思念。例如,南京博物院曾昭燏和尹焕章二位,济之师在中央博物院老同事,发掘阴阳营遗址,认识“湖熟文化”是江南新石器时代文化的代表;济之师听到这一消息,十分欣喜,特别告诉我,他自己当年为中博院规划的远景,以及曾、尹二位的能力和贡献。后来,1964与1969,传来二人先后遭难的噩耗,济之师悼念故人,数日悲痛。[71]

俗尘浊浪,几度劫波。1983年3月28日,时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夏鼐,在日记中写道:

我返所,作《往事》一首写以赠南博作为建院五十周年纪念,怀念四十年代初与南京博物院之一段鸿雪因缘也。

离乡五载未能还,漂泊西南西北间。

张氏祠堂濒绿水,彭亡古庙对青山。

深山礼佛登岩窟,大漠骑驼访玉关。

四十年来浑似梦,梦犹未醒发已斑。[72]

“离乡五载”并非如序所写迄自四十年代初,而是1935年赴英留学时;四十年代的南京博物院即是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至于“张氏祠堂”“彭亡古庙”,皆是借景怀人,托物言事。诗里诗外,萍踪几缕,故人旧交,相逢梦里。

【注释】

[1]《与大师一起读历史》l,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112。

[2]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70。

[3]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77。

[4]夏鼐:《夏鼐日记》卷2,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87。

[5]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87。

[6]曾昭燏:“忆胡小石师”,见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文物出版社,1999,327。

[7]曾清、张蔚星编撰,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年谱》(征求意见稿),2009,29。

[8]夏鼐:《夏鼐日记》卷1,357。

[9]夏鼐:《夏鼐日记》卷1,359。

[10]夏鼐:《夏鼐日记》卷1,360。

[11]夏鼐:《夏鼐日记》卷1,365。

[12]夏鼐:《夏鼐日记》卷1,375、378、389。

[13]夏鼐:《夏鼐日记》卷1,401。

[14]夏鼐:《夏鼐日记》卷2,8、12。

[15]“夏鼐陈请梅贻琦校长准予延长留学年限的信函”,载《清华大学学报》,2002(6)。

[16]夏鼐:《夏鼐日记》卷2,49。

[17]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509—511。

[18]夏鼐:《夏鼐日记》卷2,5。

[19]夏鼐:《夏鼐日记》卷2,20。

[20]夏鼐:《夏鼐日记》卷2,78—79。

[21]夏鼐:《夏鼐日记》卷2,80。

[22]夏鼐:《夏鼐日记》卷1,415。

[23]夏鼐:《夏鼐日记》卷2,90—103。

[24]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2。

[25]夏鼐:《夏鼐日记》卷2,212—215。

[26]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29;夏鼐:《夏鼐日记》卷2,224—225。

[27]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29。

[28]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31;夏鼐:《夏鼐日记》卷2,226。

[29]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31。

[30]夏鼐:《夏鼐日记》卷2,227。

[31]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32。

[32]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32;夏鼐:《夏鼐日记》卷2,227。

[33]夏鼐:《夏鼐日记》卷2,107。

[34]谭旦冏:《“中央博物院”廿五年之经过》,台湾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60,76—77。

[35]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512页。

[36]夏鼐:《夏鼐日记》卷2,246。

[37]夏鼐:《夏鼐日记》卷2,273。

[38]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103。

[39]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104。

[40]夏鼐:《夏鼐日记》卷2,381。

[41]夏鼐:《夏鼐日记》卷2,345、347。

[42]夏鼐:《夏鼐日记》卷2,381。

[43]夏鼐:《夏鼐日记》卷2,373。

[44]夏鼐:《夏鼐日记》卷2,382、384、391、391。

[45]夏鼐:《夏鼐日记》卷2,384。

[46]夏鼐:《夏鼐日记》卷2,399。

[47]曾清、张蔚星编撰,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年谱》(征求意见稿),143。

[48]《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7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

[49]索予明:“烽火漫天拼学术——李庄时期的中央博物院”,载台北《故宫文物月刊》,2006(2)。

[50]夏鼐:《夏鼐日记》,卷3,112—147。

[51]夏鼐:《夏鼐日记》,卷3,112—147。

[52]夏鼐:《夏鼐日记》卷4,146。

[53]李济:《远古石器浅说》,李济著,张光直主编,《李济文集》卷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3。

[54]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13-3-21。

[55]李又宁:《曾眧燏(1909~1964)——我国最杰出的女性考古学家及博物馆学家》,《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台北),1993(1)。

[56]2004年9月14日北京,李光谟讲述,岱峻记录,冯志整理。

[57]2004年9月14日北京,李光谟讲述,岱峻记录,冯志整理。

[58]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511—531。

[59]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521—523。

[60]王汎森、杜正胜编:《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5,17。

[61]夏鼐:《夏鼐日记》卷4,146。

[62]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卷7,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685。

[63]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351。

[64]曾清、张蔚星编撰,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年谱》(征求意见稿),143。

[65]宋伯胤撰注、宋之卬整理,“宋伯胤关于国立中央博物院运台文物日记辑注”,载《民国档案》2014年1月号。

[66]曾国荃,(1824-1890)湘军主要将领之一,清朝大臣。字沅甫,号叔纯,湖南湘乡人,曾国藩的九弟。

[67]李光谟讲述,岱峻专访,冯志整理。2005年9月1日,岱峻寓所。

[68]曾清、张蔚星编撰,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年谱》(征求意见稿),194、197、202、239、242、245。

[69]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纪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444。

[70]夏鼐:《夏鼐日记》卷7,85。

[71]许倬云为岱峻《李济传》所作“序言”,商务印书馆,2021。

[72]夏鼐:《夏鼐日记》卷九,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