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向家李庄遭困

四、向家李庄遭困

向达家租住在距离李庄镇有五六里之遥的板栗坳史语所驻地。妻子郑宜君带着儿子向燕生、向禹生,人地生疏,颇感不适。两个“七嫌八不爱”的儿子正值上学年龄。其时,史语所在板栗坳办有一所子弟小学,全所适龄孩子大都在此就读,年龄从5岁到12岁不等。这群小孩会不会有人欺生,父亲不在身边的孩子会不会自卑和逆反?即使没看过威廉·戈尔丁小说《蝇王》也不难想象。因此,向达虽置身西北,心却牵挂长江边那个小镇,他在给曾昭燏的信中,念兹在兹:

1942年9月21日,“舍下在李,敬祈推屋乌之爱,曲予庇护训诲,感盼之至。……至于舍下将来是否迁居镇上,还恳左右代为斟酌。”

1943年3月2日,“舍下寄居李庄,终非长策。李庄情形复杂,内人忠厚有余,应变不足,且寄居其间,师出无名,此事达等常怀不安……”

3月5日,“舍下在李,既承孟真先生殷勤垂顾,又得足下及凌(纯声)公为之曲予庇护,因获枝栖,免于流离,私衷感激,永铭五内。唯内人出身乡曲,读书识字太少,于大道理不甚了了;重以从达甚久,耳目熏染,自亦养成一段乖僻性情,忠厚或者有余,而胸襟不阔,环境稍形复杂,便不知应付。如此久之,于人于己,两无是处。近去函命其考虑迁居乐山,即是此意……此事只须凌府决定,乐山房屋可以找到,而敝同乡又能来李庄一接,即可成行。路费一项,近亦思一策:一月间袁守和先生来函征稿,达拟将《蛮书校注》初稿交守和先生印行,如此可得数千元。一面去岁假研究院之二千,可以趁早偿清,使毅侯先生造报销不感困难;一面舍下迁居,钱不足用,亦可以稿费所余,聊资挹注。《校注》稿存孟真先生处,足下见到时,幸先为婉陈此情,达随后当正式函孟真先生感谢居停之谊。舍下如获安定,无后顾之忧,则区区此身,任供驱使,亦所不辞矣。”[32]

1942年8月25日,向达送给董作宾小孩的漫画——“英国剑桥大学的学监查夜装模作样神气活现”(董敏供图)

8月2日下午,向达由西北回到李庄,“风采如旧,惟风尘仆仆,故较前稍嫌瘦黑耳”,此刻,夏鼐眼中的向达,时而杨柳风,时而雷闪电。8月12日,“昨日向先生向营造学社接洽租房事,梁思成先生提出条件,除租金外,又要向家孩子不要来学社顽耍,最后又言怕对不起傅先生。向君大怒,昨夜来余处诉说一番,今晨怒气未息,最初决定搬家赴乐山,但下午遇及时,则已更改计划,决定答应梁思成先生所提出条件,迁入偏糟门。”[33]梁思成所忌惮的是向达的两个性格倔强的孩子,就是本书所写与李方桂的儿子李培德打架,双方母亲找傅斯年说理,急得傅胖子左边打躬右边作揖这种事,又发生在自己的儿子梁从诫身上。[34]但经人劝说,第二天,“梁思成先生上山,向先生租房事解决”。

9月3日,“傅所长叫我去询问关于向觉明从何处获得陶所长致傅、李之私信,述及向在西北之事,谓向今日大发脾气,骂陶不应该,令余劝之息怒。”9月11日,“下午与向觉明先生一同下山赴中博院,接洽西北考察委团事。陶孟和先生由西北归来,详谈西北情形,向先生以事前已受余之规劝,故对陶先生致傅所长函中之转述向先生在西北遭人攻击一事,未曾提出质问。”9月15日,“上午与向觉明先生下山……午间在陶孟和先生处叙餐,李主任、梁方仲、王之卓诸君亦在座。陶先生以前次由西北致傅、李二先生,转述他人攻击向先生之语,向先生大怒,今日请向先生午膳,有赔礼之用意。”[35]这场纠纷至此和解,向达笑曰:西线无战事。

2015年3月27日,李方桂之子李培德为李庄题写:“八岁随家离李庄,八旬重寻旧时光”(岱峻拍摄)

曾昭燏与向达有乡谊,又是世交,竟也遭其误会。10月12日,“下午向觉明君来谈,已决定明日赴白沙转重庆。向君今日忽对曾君大发不满之语,谓前日请其写一介绍信给胡小石先生,遭其拒绝,借口怕得罪博所长,太不应该,余劝解了一番,向君仍有不释之色。”10月15日“下午曾君来,谈及向君之事,谓前日赴码头送行,言谈颇欢,最后向君谓前几天在山上游、夏二君处骂你,请你原谅,对不起。连说几个‘对不起’。今晨上山,在游君处已获悉一切。曾君谓向先生太childish(小孩气),殊不容易相处。”[36]

1943年底,向达致信江津白沙镇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国语专修科主任魏建功,倾诉李庄困厄,希望迁居白沙镇。

建功仁兄先生侍右:

白沙一晤,极慰下怀。……十月廿九离渝,当夜宿白沙,以昏黑未及奉访,卅一日抵李庄,至今一月,终日昏昏,赴西北事既成进退维谷之势,个人方面亦复焦头烂额,油盐柴米俱成问题(原注:几至断炊),精神委靡之至,迟迟上闻,唯乞有以谅之,幸甚,幸甚。迁居白沙固所甚愿,上月中沈鲁珍来信,房屋有办法(原注:沈君谓贵校在离镇半里许,租有房屋,楼房三正间、一小间,带古厨房,大约两家合住,可以相让,唯未提租金,不知如何),条件则为每周讲演两次,此无甚不可。唯迁至白沙,最少非八千莫办,此刻何从得如许巨款?只有函傅孟真,请其在考察经费中借一万元,然此无异于向虎口中讨食,成否只有天知道耳!又白沙近来物价,便中乞示知一二,以作参考,至为感盼。[37]

自李庄迁白沙,搬家费不菲,友人劝他稍安勿躁,动不如静。

在李庄,夏鼐与向达走动最勤,也相互敬重。1943年12月21日,“上午向觉明先生来谈论西北计划,向先生以《瓜沙谈丛》第一段《太初以前玉门关》未定稿见示,拜读一遍,颇见其考据精严,惟误将元鼎六年事写作五年,当即指出。向君查对原书,当即改正。”[38]1944年开年,夏鼐笔下,他们开始做西北考察的各项准备:

曾昭燏为向达《蛮书校注》所作的序(李在中供图)

2月5日,“晚间与向觉明先生同往谒傅先生,商谈西北考察事,曾(昭燏)君亦在座。”2月9日,“下午,曾(昭燏)游(寿)高(去寻)三君为向觉明先生饯行,约余作陪。”2月11日,“上午送向觉明先生上船赴重庆。……”[39]

向达负重出行。随后赶到的夏鼐写道:3月5日“上午往谒傅孟真先生……归来后,谒李济之先生,接洽经费事,据云中博院可设法补助10万余元。又知向觉明先生已返渝,即往访,讨论关于西北考察计划,向君对于家事颇为愤慨,谓史语所内眷欺侮其家人,余劝慰之。”[40]

中博院总干事曾昭燏致主任李济的信,向达问题也是绕不开的拦路石:

(1944年8月5日)“方才向太太来,要求博物院派人上山,为问是否有痢疾针药?此事只得替办,为省除曲折起见,已直接写一封信给董先生,……务请早日决定,免得将来又生纠纷也。”[41]

(1945年3月23日)“最近李庄脑膜炎流行,向先生欲搬房子,迄未成功,其所居空气极坏,房东又捣乱,故情形颇为狼狈。燏无法,只得将其次子禹生带至上坝住,即住在燏房内,每日天黑时带去,一早带至张家祠,拟俟此流行病过后,即令其回家。向先生脾气之难伺候,尽人皆知,但如不论如何,系研究所博物院因合组西北考察团而打电报将其请来者,总得对之负点责任,研究所对之已尽主人之谊。向先生自愿放弃权利,非研究所之过,博物院则未然(现在彼等无房子住,而博物院并非绝不能设法者,始终熟视无睹,似于情理上过不去)。燏并不主张将向家移至上坝住,以向燕生之顽劣,搬来以后,将贻患无穷。但既从昆明招之使来,总得替其想点办法。此事燏已写信与傅先生,望与傅先生及朱先生一商量。现在敦煌艺术研究所已裁撤,如管理敦煌佛洞之事,朱先生意欲委之向公,最好能筹出经费及交通工具,使之全家均移兰州,否则任其回联大,但其全家旅费及交通工具,亦须为之想办法,至少本人旅费须为担负;再则在重庆为找一挂名差事,任其在中大、重大兼课,向公或亦愿意,如此则其全家可以移渝,不然在李庄下去,不附属于任何机关,将来还有种种困难,我等总不能以不管了事也!”[42]

(3月31日)前函言及向先生事,甚盼与朱先生及傅先生一谈,观向公之意并不欲全家返昆明,因昆明生活甚高。如朱先生果爱向公之才,不欲令其他就,最好能拨二三万元款,在博物院附近,为租二三间农家房子,略为修理,庶其家以后可以安居,向公亦可安心工作也。[43]

向达的坏情绪既来自客观环境,也有自我心理认知问题。中博院、史语所之于向达,也陷于“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尴尬处境。因此,曾昭燏提请李济:“若向公见此信,必又大怒绝交,但燏不能不说,望阅后即焚去,勿为他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