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坳:至味是清欢
1941年年底,大病初愈的傅斯年将妇携雏,来到冬雾弥漫的南溪李庄板栗坳。山居静谧,“短短横墙,矮矮疏窗,忔楂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边傍。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日用家常,竹几藤床,尽眼前,水色山光。”(元 释中峰词《行香子》)
桂花坳傅宅,被董作宾戏称“所长官邸”,史语所何兹全、黄彰健等,都在文章中写过,笔者也征引过。美国东卡罗来纳大学环境健康科学系教授劳延炯,当年随父亲劳榦在李庄生活过五六年,在致笔者信中指出:“我找我们的小伙伴傅仁轨,从来都是在栗峰山庄牌坊头附近,绝不是去桂花坳。”他还提供细节,比如傅家有一些子弹壳,尤其是有一个笔筒是半截炮弹壳做成,那是仁轨的舅舅俞大维送他的玩具。劳先生专门指正:“当时桂花坳也不叫桂花院,那个‘坳’字四川话很难发音。那时,我们的四川话差不多就是母语。”[12]
1940年代,李庄板栗坳桂花坳。傅斯年驻地,左边为杨时逢家(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傅家最先的确住在牌坊头,桂花坳是以陈寅恪和李济两家名义租赁预留的。直到陈寅恪率家人去了成都华西坝,就聘燕京大学;李济一家搬到李庄张家祠堂中博院,1944年1月傅斯年家才从牌坊头搬到桂花坳。难怪劳延炯要说找小伙伴傅仁轨是在牌坊头傅家,而多人回忆说是傅斯年住桂花坳。
六十多年后,我到李庄寻访前贤旧迹。找到李庄镇永胜村88岁的四婆婆邓素华,她家所住的桂花坳当时就转佃给傅斯年家。她告诉我:“傅斯年家三块人(川南土语人称块),傅太太个头不高,瘦精精的,话不好懂,有个儿子。柴门口的李(方桂)先生有个女儿。傅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屋头教两个细娃读书。”[13]她领着我去看那个小院。前面一块水田,中间一块晒坝。
桂花坳建于清道光初年,房架高大,木作全用楠木,工艺精细。正厅后板壁里面作镜面式,外面作格门式,左右耳房向天井的装修也作一色格门式样,与正厅格门式样相同,因此天井整齐美观。天井用石板铺地。正房所用的合口窗及挑下的撑拱全很精细。宅右外侧有围房八间,是灶房及猪圈等杂役部分。宅大门向东南已经毁坏不堪。宅正厅正房则向西南,它们不注意向正南的。[14]
“人间有味是清欢”。在俞大綵的记忆中,桂花坳岁月有如桃源仙境般迷离:
那是一个水秀山明,风景宜人的世外桃源,我们结庐山半,俯瞰长江,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在那段难得的清闲的日子里,(他)不是给儿子讲几段三国、水浒,便是看书写作;有时背着双手,环绕室中,摇头晃脑,不断的用满口山东腔调,哼唱诗词,怡然自得。年幼好奇的儿子只在一旁瞠目相视。[15]
春秋两季,傅斯年要离开李庄,乘船去重庆“参政议政”。妻子当然知道横亘在丈夫前路的蒺藜,更了解他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性格。1945年8月1日,傅斯年给夫人写信:“国库局案,我只嚷嚷题目,不说内容,不意地方法院竟向中央银行函询,最高法院总检察署又给公函给我,要内容‘以凭参考’(最近的事),闭会后孔祥熙连着免了两职:一、中央银行总裁;二、四行联合办事处副主席。老孔可谓连根拔去(根是中央银行),据说,事前并未告他。老孔这次弄得很狼狈。闹老孔闹了八年,不大生效,这次算被我击中了。国家已如此了,可叹可叹。这一件官司(国库局)我不能作为密告,只能在参政会辩,此事我大有斟酌,人证物证齐全,你千万不要担心。把老孔闹掉,我甚为满意。以后的事在政府与法院,我不作主动了。上星期一见蒋先生,他对此表示极好。”[16]其实,傅斯年已得到一份关于蒋欲为孔祥熙(中央银行国库局案)说情的绝密抄件,还在上面勾出要害处,并在“委座”的名侧大笔一挥批道“不成话”。给夫人的信不过是宽她的心。
敢在“委员长”面前跷二郎腿的傅斯年,在乡下却十分谦抑。板栗坳到李庄镇有七八里之遥,且要上下一道陡坡,地方曾多次提出修公路的动议。傅斯年一直推拒。1944年6月16日,他致函南溪县政府第三区(李庄)区长张官周:
1940年代的傅斯年(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官周吾兄左右:
前李仲阳县长在任时,曾闻其有修筑公路一条由李庄镇直达板栗坳之议,弟以本所由板栗坳赴李庄原有山路可通,并无此需要,曾劝其勿作此举,盖本所自迁李庄后,叨光地方者甚多,不敢对民间有所骚扰也。弟日前由渝返李,始悉此路业已动工,并闻占用民田甚多,详情若何,弟虽未深悉,然已感不安矣。如本县修筑此路,另有其用途,则本所自不便有所建议,倘专为本所而修,则本所既绝无此提议,更无此需要,何妨还田归民,就此终止。敬希我兄将此意转达地方经画此事诸公,是所感荷。专此,敬颂
大安!
弟傅斯年 谨启 六月十六日[17]
滑竿是傅胖子上下山依赖的交通工具。张海洲抬过滑竿,儿子张汉青至今记得:“傅所长胖得很,恐怕有一百七八,只有我老者张海洲和李伯周抬得起他。傅所长去镇上办事,抬滑竿的只要身体侧一下,他马上就喊停,自己下来走。到李庄,有时区长张官周、镇长杨君惠请吃饭。饭碗摆好,他一坐下来,刚捏起筷子又站起来,看轿夫桌子上的菜是不是一样。要是不一样,他站起来就喊走。”[18]
1944年夏秋,日军为实现“一号作战计划”围困衡阳,国民党军队方先觉部全军覆没,部分日军窜犯贵州,占领黔东南重镇独山。一时间人心惶惶。傅斯年在桂花坳的土屋中,展纸研墨,为儿子仁轨书写文天祥的《正气歌》《衣带赞》诸诗。题跋云:“其日习数行,期以成诵,今所不解,稍长必求其解。念兹在兹,做人之道,发轨于是,立基于是。若不能看破生死,则必为生死所困,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矣。”南宋将领文天祥被俘前,曾在衣带中藏有诗文,被后人称为《衣带赞》,开篇即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傅斯年示儿亦为自励。
桂花坳附近的乡民邓素华告诉笔者:“傅所长家门口有块晒坝,水竹儿编了个栏栏,圈得宽宽的,外人不能随便进去。他家请了个烧锅的(保姆),叫龙嫂,四十多岁。龙嫂的女都打发(出嫁)出去了。我们跟龙嫂进傅家耍过。屋里头书多得很,山一样地码起。”
抗战结束,朱家骅推荐傅斯年出任北大校长,傅氏坚决不从,1945年8月17日上书蒋介石,“以狷介之性,值不讳之时,每以越分之言,上尘清闻。”他说出拒绝的三个理由:一是初心不改,“三十年来,读书述作之志,迄不可改。徒以国家艰难,未敢自逸,故时作谬论”;二是身体不支,“恶性血压高,于兹五年,危险逐年迫切。医生告诫,谓如再不听,必生事故”;三是,礼当让贤,“适之先生经师人师,士林所宗,在国内既负盛名,在英美则声誉之隆,尤为前所未有。”[19]最后蒋氏只好接受他的请求,任命胡适为北大校长。因胡适还在美国,傅斯年暂时代理北大校长。
1940年代,从牌坊头到新房子路上,傅仁轨(左三)与梁柏有(左一)、劳延煊(左二)、劳延炯(左四)(梁柏有供图)
8月底,俞大綵暂离李庄坐船去重庆探亲,同船人有哲学家金岳霖带着梁思成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人们相信,国难过后,是团聚的日子。但傅斯年绝少享受天伦之乐,受师友胡适之托,他出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10月5日,他在重庆给已上归途的夫人写信:
Dora Darling:
你走的第三天,便是中秋,是日月色极佳,我在总处院子里走去走来,直到十一时半。想到一家三口,分在三处,(你在船上,嘉宝在李庄,我在此。)深感凄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想了又想,当时便想写一信给你,谁知一至于今天。[20]
“寒眼乱空阔,客意不胜秋”。这胜利后的第一轮圆月,不知给船上的俞大綵、李庄的傅仁轨、重庆的傅斯年带来什么样的感伤。同一封信中,傅斯年向夫人抱怨:
1946年傅斯年由重庆巴县寄往南京的托运收据(原件岱峻收藏)
2007年11月14日,“中研院”史语所第十任所长王汎森院士访桂花坳傅斯年故居,与现住户张家友交谈(岱峻拍摄)
你走时,教育部为筹备“教育善后复员会议”,已在筹备会把我累死,上月廿日正式开会,全天在那里,直到二十五日,发言至第二多。真正累死我。不得不帮骝先忙,结果我捱许多骂。开完之后,不曾休息,又是国共谈判,陪吃两次。而家中客人之多,真不成话。于是伤风了,于是头痛,连睡三日。起来,又闹“香港脚”,直到今天。这三天,教育部出来之Crisis,又累我出去跑,弄得名誉极坏,蒋廷黻综合之曰:“太上教育部长、太上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太上北大校长”,我说我只做“太上善后救济总署署长”,他方无言。事实是,骝先好与我商量,而十之七八不听,他要大整顿教育,我主张妥协,骝先骂我妥协坏事。然而外人不知也,以为他的一切事由我负责,一次教育会,弄得我成众矢之的。重庆再不可久居矣。[21]
1945年11月25日,昆明多所学校师生六千多人在西南联大举行“要求和平,反对内战;要求民主,反对独裁”的主题晚会时,遭到军警镇压,引发学潮,傅斯年以西南联大校务委员身份前往处理。他在给俞大綵的信中说:“地方当局荒谬绝伦,李宗黄该杀,邱清泉该杀。”“此次惨案,居然告一段落,太不容易。我所办的,除了若干共党及CC外,尚未有责备我者,而称颂我者甚多。”学生运动平息后,美国驻昆明总领事馆在给国务院的报告中也说:“幸好有这样一个人出面,他不是当官的,但有直接的权力处理局势。”[22]
天命之年的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当时俞平伯曾给胡适写信,为日伪时期出任过伪职的周作人等说情。傅斯年不为所动。他认为,如果那些人不受谴责,作为大学校长,那就对不起无数的死难者,对不起那些跋山涉水的流浪者。他在给夫人俞大綵的信中表示:“大批伪教职员进来,这是暑假后北大开办的大障碍,但我决心扫荡之,决不为北大留此劣迹。实在说在这样局面之下,胡先生办远不如我,我在这几个月给他打平天下,他好办下去。”俞大綵反对他代理北大校长,更担心他的健康,“由李庄跑来,一连教训三天,最后付之一叹而已。”饱受诟骂劳累的傅斯年,戏称自己是北大的“功狗”。
1946年3月,蒋介石与幕僚陈布雷商议,拟请傅斯年出任国府委员。27日,傅斯年再致信蒋,称“如在政府,于政府一无裨益,若在社会,或可偶为一介之用”。解释此前之所以任职参政员,“亦缘国家抗战,义等于征兵,故未敢不来。今战事结束,当随以结束。”其时,他面对史语所同人的猜疑,坦然表示,自己“一不会做官,也不会背着大家到外面去享受”。
3月5日,傅斯年给俞大綵信,解释关于自己做官的传闻:
我知道你们在李庄闷死,因我在北大事,弄得这样,可恨可恨!已电适之速返,他太舒服了。假如五月里我在上海见到他,一切交代好,也许回李庄搬研究所,我很怕当时一切困难。……
说我做官的话,是这样的。谣言归谣言,内容也有原因。中共向我说“我们拥护你做教育部长”。我说:“我要言论自由,向来骂人的,今不为人所骂。且我如果要自尽,更有较好的法子。”C.C.也有此一说!二者皆非好意,前者欲打破国民党员做教育部长之例,后者欲赶去骝先!这是如何世界。
“国民政府委员”是这样。蒋先生与(陈)布雷谈,布雷说:“北方人不易找到可做国府委员者,党内外皆如此。”蒋先生说:“找傅孟真最相宜。”布雷说:“他怕不干吧。”蒋先生说:“大家劝他。”因此我向布雷写了一次信,请他千万不要开这玩笑。我半月前写的那篇《中国与东北共存亡》(想已看见,为此,有人请我吃饭),有个附带目的,即既发这样言论,即不可再入政府了,落得少麻烦(人家来劝)。
经过如此,我并未向人说。报上所传,皆揣摩,或亦有所闻而言之也。
你想,我骂人惯的,一做官即为人骂,这是保持言论自由。做个“一品大员”(国府委员),与那些下流同一起,实受拘束,这是行动自由。你放心,我不会没出息做官去。我不是说做官没出息,做官而不能办事,乃没出息。我如何能以做官“行其道”呢?
但是那些凄凄皇皇想趁此谋一国府委员者,谋一政务委员者多着呢,关托百出。我把这个道理说给王云五,他大为不解,其一例也。王极想做国府委员,非无望(因为我和胡政之等皆不干,适之也不会干),他还托我帮他。我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做教育部长是没有希望的。我看骝先要连续下去。(行首傅斯年自注:宋子文的行政院长不会动。此人真糟,与孔同工异曲。)……嘉子的信,已登《大公晚报》,附上,问好。[23]
“嘉子的信”,乃10岁儿子傅仁轨于2月6日自李庄写给他的信,此信或经他之手,交《大公晚报》于1946年3月5日登出——
爸爸:
又已很久没有写信了。前几天我生了一个痄腮,颈子肿得又粗又大,见了肉类的食物就想吐。不但如此,并且一点儿硬的东西都不能吃,一吃颈子就痛得要命。所以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妈说我颈子肿得太大了,简直和您一样胖。我笑着说:“人家都是越病越瘦,而我反倒越病越胖了!”
山下王天木先生送给我两个水母(俗称海蛰),是同济大学新在淡水中发现的,但很少。时常爱游到水面上来玩,游水的姿势就同跳舞一样,所以妈教我学它游水。
水母大约有○(按:此处为一大如纽扣之圈)这样大,最奇怪的就是它从来不休息,我问妈妈道:“为什么它不休息?”妈开着玩笑说:“因为它名字里有一个‘母’字(水母),你看一个母亲不是一天到晚都忙来忙去从不休息吗?你如果不信,我就是一个例子。”我说:“妈夜里要睡的,可是水母夜里也不曾见它睡过啊!”妈无话可说了。
方才妈对我说:“大约六月里我们可以到美国去,你高兴吗?”我说:“我又高兴又不高兴,可是为什么缘故,我却说不出来。”可是我觉得我们家庭经济已经很困难了。我和妈可以不去,但爸爸的病是需要治好的,所以您一定得去,只要您的病好了,我和妈一切都肯舍弃。我们生活很好,请勿念。
祝快乐!健康!
儿仁轨 二月六日晚[24]
傅斯年的身体已极不健康,亟需出国彻底治疗。而无论刚接掌的北大代校长,还是史语所搬迁都兹事体大,千头万绪,扭结搅缠,急得他焦头烂额。但唯一的安慰,一定是眼前游动着的那两只水母,一只是“一天到晚都忙来忙去从不休息”的妻,一只是调皮可爱又懂事的儿,什么时候才能化作一只大的玻璃鱼缸,将他们揽在怀里,看着他们自由自在地游动。
1946年3月21日,他在致夫人的信中写道:
出洋是(事),已由政府核准,钱数尚不知(只闻核准,未闻其详),总想法一家走的,不过沿路大家省着用,便好了,不至于回不来的……
我的书,此时水路不通,只好待下月。兵工署运书是不可靠的,我的书可以留在李庄一时。请你一查,我们一家,公家可为我们带多少行李 (大约是每人百公斤)?我记不清,可一查,总办事处有通知也。在此范围内,交公家运,与大家同。此范围外者,如先运此,固无不可,但恐麻烦,私人剩余之物,可一齐待船有空位处补入,如无,可暂留李庄山下。我的预计,研究所东西运不完的,因一次船只有数十吨,人可运完,东西运不完也。日内有详信给彦堂,可索阅。
……现在京沪比四川贵得多了。如米,彼处三万以上,肉,千二百元,恰是李庄之三倍。原以为到夏天可如此,不意来得这样快。最好是研究院今年不搬,然而决无人愿意,故只好大家去吃苦也。书箱运输事,你千万勿为之生气。[25]
俞大綵带着儿子仁轨领着保姆龙嫂,离开李庄的时间可能在1946年春季。4月7日,在重庆的傅斯年致信李庄的董作宾,交代搬迁的问题时写道:
在李(庄),上船各事。(在宜宾恐亦须有一人)如李庄同人能另推一位在京,弟自当于船定后来李。(内人已走)弟拟住处想在方桂办公室(凉爽些)或西文书库(彼时当已装箱),[26]并乞留志维在李庄,照料弟事。若接洽船顺利,可不致变更,(什一希望也没有)弟亦自愿来李一行,弟于李庄之人与地,皆甚恋恋也。[27]
恋恋李庄,自此梦别。
1946年9月,胡适与傅斯年、胡祖望(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