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四、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1941年春,庞薰琹为时在李庄的三个小朋友画三个小朋友(董敏供图)

庞薰琹随中博院迁至四川南溪县李庄镇。他在回忆录里写:“在李庄的三个月时间,我几乎一分钟都没有浪费,一清早匆匆洗了脸吃好早饭,放下碗就看书抄写资料或摹绘纹样资料,午饭后也不休息继续工作。我请人为我买了几瓶火油,晚上工作到深夜,三个月每天如此。”[27]三个月后,庞薰琹一家离开李庄,1940年秋到了成都四川省立艺专。——庞的回忆、继夫人袁韵宜所写传记,及后人整理年谱,皆如此表述。

事实并非如此。中博院迁往李庄的时间是1940年10月底,庞薰琹离开李庄是在1941年3月底。以下引自夏鼐刚留英归来、初到李庄时的日记:

1941年3月19日 星期三

晨间民裕船由南溪开往叙府,经过李庄时少停,小划船来接客,将行李放下,轮船便开行了。小划船摇到附近的江岸沙滩旁,便停泊下来。喊了挑夫,将行李挑到上坝月亮田,询问中央博物院的地址,恰好梁思永先生在窗内听见,看见是我,便喊“作民,你回来了。”……郭先生为我介绍中博院同人,民族学马长寿(松龄)、汉代车制研究者王振铎(天木)、古代艺术庞薰琹、出纳股赵青芳(香山)、庶务傅瑞(嘉芝)、文书凌仲。他们膳食方面,组织有一饭团,我便加入其中,连马太太共8人一桌。……

3月22日 星期六

赴李庄理发,购买一双布鞋。回来后在梁思永先生处闲谈。……晚间中博院同人为庞薰琹君饯行,一面为我洗尘,喝酒闲谈。庞君已辞去此间职务,赴成都担任教职。[28]

3月22日以后,才可能是庞薰琹离开李庄的日子。自1939年8月入职,到1941年3月下旬离开李庄去成都,庞薰琹在中博院经历了三个年头共18个月。记忆的过程也是下意识和无意识遗忘的过程。选择性遗忘也许是一种自保。

庞薰琹解释去职离开李庄的原因,是超负荷工作,得了神经衰弱症,引发心脏旧疾;夫人丘堤与女儿庞涛亦在病中,需要换一处条件稍好之地。这是实情,正因如此,陈寅恪、赵元任、胡厚宣等,应随史语所来李庄而未至;也有李景聃、李方桂、马长寿、郭宝钧、凌纯声等,到了李庄,相继离去。但庞的去职,或许另有原因。中博院与史语所,都是研究型的学术机构,每一成员都要学有所长。如与庞薰琹同龄的留法画家谭旦冏,回国后也在国立北平艺专任教,后也加盟中博院任专门设计委员,他就在连襟梁思永的建议下专事手工业调查。再有,当年他和谭旦冏在湖南沅陵国立艺专的学生李霖灿,后来也为中博院调查员,成为“纳西先生”,编写了《东巴文化字典》。庞薰琹却最终难舍画笔。其好友傅雷早在1932年9月所写的文章《薰琹的梦》中就尝言:“梦有种种,有富贵的梦,有情欲的梦,有虚荣的梦,有黄粱一梦的梦,有浮士德的梦……薰琹的梦却是艺术的梦,精神的梦。”热爱绘画,这或许是他离开中博院的一个主要原因。

1941年春,庞薰琹应老同学老同事李有行之邀,赴成都省立艺专任教授兼实用美术系主任。那是一所新校,校舍还未竣工。校址暂借郫县吉祥镇,一所掩映在灌渠纵横,田畴广袤中的尼庵。从李庄来到吉祥寺的第一天,庞薰琹一家四口打地铺睡在大殿右侧的走廊上。他写道:“这里白天夜间,一般都很静。在大殿旁边有两间木造的小屋,我就住在这小木屋内,我用油画画过这一屋,用水彩画画过大殿的一角。暑假中同学都走了,这里就更加清静。我坐在大殿里画成了一本《工艺美术集》。”[29]那是庞薰琹在中博院“研究中国历代器物上所附图案的工作”的结晶。

庞薰琹画省立艺专暂住地郫县吉祥寺(采自网络)

中博院一年半,多学科交融的宏大学术视野,讲实证重史料的研究方法,也影响了庞薰琹的研究。他利用我国古代各个时期的装饰纹样,以现代造型的设计观念和实用性为出发点,加以提炼,设计出地毯、桌布、茶盘、汤碗等现代日用品。这本工艺美术集一问世,即引起业界重视,获评教育部学术研究二等奖。

离开李庄,他与中博院时有书信。他在一封写给李济的信中道:“琹有一言愿在此声明,若博院有必需时,琹当见召即来,不论何时何地。虽然琹在博院一年,实获益匪浅,此终生所不能忘者。苗族图案之整理,琹负责完成,若博院拟继续采集苗民工艺,琹亦可为先生介绍一宜于此种工作者。”[30]中博院也不负庞薰琹。1945年1月10日,中研院总办事处文书余又荪在致傅斯年的信中写道:“庞先生之画已送至川东师范教育部,部长批准以二万元收购之函,寄至青木关教育部,虽数次催询,但以两地远隔,尚未得结果。最近决催其将款支付兑交成都庞先生也。”[31]

1941年秋,省立艺专新校落成,按照法兰西艺术学院模式,设有工艺美术、音乐和建筑等科,每年招生,每科一班,限额20人,学制五年。校长李有行兼授应用艺术图案课,雷圭元教应用艺术理论兼教务处主任,庞薰琹教绘画兼实用美术系主任,许可经教音乐艺术理论兼音乐系主任,刘文宝教建筑艺术理论兼建筑系主任,还有教授雕塑的刘开渠,漆器沈福文,钢琴蒋樵生,声乐冷竹琴,乐器俞鹏,建筑设计杨介眉、李伯霜等。此时,庞家租住在省立艺专附近的华西后坝的郑家院子。郑家女儿郑体容曾向笔者讲述:

住在我们家的,有庞薰琹、沈福文两家,后来还来了吴作人。庞薰琹设计民族衣服图案卖给在成都的美国飞虎队航空兵。庞师母邱堤是留学日本的服装设计师。他们家陈设讲究,用豹子皮当窗帘,花瓶里插着孔雀羽毛。庞师母教我们包饺子,给我们设计衣服。她用各色毛线织成毛衣,她曾用红布配黑点做成老虎送我。沈福文是福建人,也是留日学生,教漆画。吴作人是中央大学艺术系助教,他的比利时恋人吹了,流浪成都。他与漂亮寡妇费曼尔彼此都有点意思。费曼尔小提琴拉得好,琴声如怨如诉。到晚上,几家人一起开音乐会,庞薰琹弹曼陀铃。[32]

那时,刚从英伦归国的青年舞蹈家戴爱莲和丈夫叶浅予、画家司徒乔、陈之佛、音乐家马思聪和夫人王慕理等曾是郑家花园的常客。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莺声燕语中的庞薰琹并未沉醉,反而更勤奋地挥舞画笔,他根据1940年去贵州苗乡搜集到的资料,用工笔、水彩、白描等方式创作了《黄果树瀑布》《贵州山民图》《唐仕女书写图》《贵阳夷族洗衣图》《马侠和马》《苖人畅饮图》《丧事》《射牌》《双人吹笙图》《笙舞》等一批作品。其中20幅水彩画《贵州山民图》系列,描写苗人相亲、婚嫁、街市、背柴、耕作、丧事等生活场景。低矮的茅屋,山间的炊烟,迷蒙的细雨,略带忧郁的眼神,与鲜艳的民族服装形成对比。这批作品是先以铅笔在纸或绢上打稿,再用毛笔蘸墨以细线勾勒轮廓,最后以水彩颜料填色画成。和民国时期许多具有留洋背景的洋画家一样,庞薰琹的作画方式体现出了模糊中西画种疆界的实验性意图,具有明确的跨文化、跨媒介意识。1942年,在作为官方美术体制的中华民国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所设定的作品分类系统中,《贵州山民图》被判定为既非“国画”、也非“西画”、也非“图案”,最终被勉强挂在“西画”展厅展出[33]

庞薰琹画《贵州山民图》(采自网络)

1943年,庞薰琹在成都四川省立图书馆举办个人画展,展出《贵州山民图》系列中的部分作品,此外还有《唐装舞俑图》系列作品。他为该展在《中央日报》(成都)上发表了一篇“自序”,文中一段话透露出他在创作《贵州山民图》时的复杂心态:我所描写的贵州的同胞,毋庸讳言,与实际的他们离得很远。不能拿民族学的尺寸来量它。因为笔下总不免流露出自己。可是服饰方面,会尽量保存它原来面目,因为如此,给我不少束缚,也因此,有时不免失去画面的活泼。眼看前人给我们留下许多错误,我不敢欺骗自己,也不愿欺骗后人。于是,像绣花一般把许多花纹照原样地画上了画面。苦闷而又无能![34]

时在华西大学博物馆工作的英国友人迈克尔·苏立文(Michael Sulliran)曾评论道:“庞薰琹到贵州少数民族地区工作时,他与苗族人民关系融洽,颇有情谊。在他们中间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将一批油画和素描带回昆明,表面上是民族学的记录,事实上远不止这些。他将中国传统的技巧与独特的诗意写实主义结合在一起,形成技术上新的起点。整个作品看起来既带有准确性与人情趣味,又略带浪漫的格调和形式感的结合。”“那表现了画家理想中的女性美,其灵感来自传统中国绘画,也许来自身边美丽的妻子和女儿庞涛。”[35]

1946年,傅雷在上海为庞薰琹策划个展,并在11月7日《文汇报》第四版发表序言,其中评价《贵州山民图》系列时说:“虞山庞薰琹先生……抗战期间流寓湘黔川滇诸省,深入苗夷区域,采集画材尤夥,其表现侧重于原始民族淳朴浑厚之精神,初不以风俗服饰线条色彩之模写为足,写实而能轻灵,经营惨淡而神韵独具,盖已臻于超然象外之境。”在傅雷看来,“其融合东西艺术之成功,决非杂糅中西画技之皮毛,以近代透视法欺人耳目者可比”,故而他才策划此展览,希望“博雅君子当可于是会一睹吾国现代艺术之成就焉”[36]

也有人认为,在民族危亡之时,庞薰琹画美人图有违时代精神,无益抗战救国。艺术上也有人指责他,既不写实也不象征,近乎拼凑。

1943年在成都,苏立文拍摄的庞薰琹(采自网络)

“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庞薰琹的成功,一直伴随着诸如此类的是是非非。作为大众视野中的庞薰琹,1949年以后,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创始人,是美术大师,也曾遭遇风雨,又“鲜花重放”……其在美术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无需赘言。

回忆在中博院的一年半岁月,回想中博院和史语所那些学者,李济、董作宾、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曾昭燏、夏鼐等,晚年庞薰琹坦然地说:“他们都是我的老师。”这绝不是客套话。[37]

【注释】

[1]冯晋:《寻源常熟》,古吴轩出版社,2014,246页。一种说法其嗣祖父庞鸿书,光绪六年进士,曾任贵州巡抚,曾从贵州带回一面苗人铜鼓,祖屋故名鼓轩。抗战时期,庞薰琹客居成都,曾在《华西晚报》以“鼓轩”为笔名开设专栏。

[2]庞薰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43。

[3]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159。

[4]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考18-103。

[5]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28—600—070【G】

[6]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170。

[7]张朋川:“走向经典的桥——纪念庞薰琹作<中国图案集>70周年版”,载《装饰》杂志,2009(6)。

[8]李霖灿:“国立中央博物院的民族学研究”,见南京博物院编:《南京博物院集刊》12,文物出版社,2011,586。

[9]同上引。

[10]谭旦冏:《“中央博物院”廿五年之经过》,101。

[11]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28-400-040【G】。

[12]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183。

[13]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28-400-041【G】。

[14]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182—183。

[15]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31-500—032 【G】。

[16]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31-500—032 【G】。

[17]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昆14-3。

[18]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192。

[19]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29—700—152【G】。

[20]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29—400—150【G】。

[21]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0029—400—149【G】。

[22]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186。

[23]南京博物院编:《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文物出版社,2013,518。

[24]周爱民:《庞薰琹艺术与艺术教育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590。

[25]刘鼎铭选编:“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1933年4月—1941年8月筹备经过报告”,载《民国档案》2008(2)。

[26]南京博物院编: 《曾昭燏文集·日记书信卷》,518。

[27]刘振宇、维微:《中囯李庄抗战流亡学者的人文档案》,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154。

[28]夏鼐:《夏鼐日记》卷2,362—363。

[29]庞薰琹作品(20世纪30-40年代)全国巡回展前言,常熟美术馆http://www.csart.org/zldetail.asp。

[30]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档号号一—0031-500-032【G】。

[31]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卷3,第1091函。

[32]郑体容讲述,岱峻专访,2006年10月26日,成都红照壁。

[33]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201。

[34]庞薰琹:“自剖——为自己的展览会写的自我介绍”,载《中央日报》,1943年9月12日。

[35]苏立文:《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75。

[36]傅雷:《庞薰琹绘画展览会序》,傅雷著,《傅雷文集》,当代世界出版社,2006,567。

[37]水天中:《历史、艺术与人》,广西美术出版社,2001,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