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丢失的小黑羊

四、一只丢失的小黑羊

2004年9月,李光谟领着笔者去到梁思永的女儿梁柏有家。她向我讲述她的故事:

1946年我随父母到重庆,在南开中学读了半年,回到北京,读教会中学贝满女中。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农业大学园艺系造园专业,这个专业后来并入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那时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叫彭鸿远,是俞大縝的女儿,她的姨妈就是傅斯年伯伯的夫人俞大綵。北京农大的校长俞大绂是她六舅,但上北京农大与他往来不多。农大毕业,分到北京园林局搞规划设计。“文革”中受到冲击,一个堂妹因祖父梁启超的关系不能入党。我下放到海淀区绿化办公室,所幸是有事做,把全区的园林绿化规划都制作了。现在北京园林局任高级工程师。我先生是新加坡归侨,现在是北京市建筑设计院高工。一个女儿在做涉外会计。[28]

2015年,劳延煊在致笔者信中云:

和梁柏有等人相同,我也颇以毕业于史语所子弟小学为豪。李光宇(启生)先生家的女儿李前明和我跟梁柏有三人,都是子弟小学1945年的毕业生呢!二梁(梁从诫、梁柏有)有人说项,都进了南开。我虽考取清华中学,但读了一学期就返回李庄,读宪群中学。二战后读南京市立二中,赴台后读师大附中,旋即考取台大历史系,从姚从吾先生习辽金元史。出国后在哈佛研究生院读中国古代史,师从杨联陞、柯立夫(Francis W.Cleaves)两先生,并与柯师习蒙文。卒业后曾任教于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俄亥俄州立大学(Ohio State Univ.)将近四旬,亦曾在母校客座半年。莲生师曾云,在国外教书有点像开杂货铺:什么都要知道一点。这对我很有益处。现在虽与董敏“又老又病”一样,但不容青史尽成灰的志愿则一如往昔。[29]

劳延炯比哥哥小几岁,离开李庄回到南京才小学毕业。

我自中大附小毕业后考入市立三中,但没有读几星期,就毫无必要的被送到长沙乡下。后来辗转经由广州抵达台北,已较其他的人晚了半年。我毕业于台北建国中学。之后的学历是台湾大学化工学士,密西根大学(AnnArbor,MI)化工硕士,博士。先就职在duPont及Monsanto公司,任研究及资深工程师。三年后转任教于East Carolina University(Greenville,NC)的环境健康科学系,最后的职务是教授兼系主任,直至退休。我和延煊都是大学毕业预官役后来美求学,不是随父母出国的。[30]

2012年6月12日师生在北京重逢。左起劳延煊、罗筱蕖、逯弘捷、李光谟(劳延煊供图)

战争改变了这些名门之后的命运:烽火家国,跋涉万里,蛰居山乡,增添了生命的豪气,历练了性格的韧性,加深了对世相民瘼的体察和人类命运的同情。这些李庄板栗坳走出的学二代,堪称教育史的奇迹:何兹全之子何芳川,北大世界史教授兼北京大学副校长;劳榦之子劳延煊,哈佛大学博士、俄亥俄州立大学教授、蒙元史家;李方桂之子李培德,芝加哥大学博士、新泽西州大学亚洲文学史教授,女儿李林德,加州州立东湾大学人类学教授;王叔岷的女儿王国樱,新加坡国立大学、台湾大学文学教授等……名字可以开出一长列。

2015年4月,“八旬少年人”李培德及夫人徐燕生重访李庄后回到美国,把观感体悟与在美的姐姐李林德,童年伙伴劳延煊、劳延炯等分享。劳延煊在5月11日致李培德的信中写道——

培德、燕生如晤:

最近访客连连,加上看医生,稽复为歉。多谢报告及照片。看了以后,似乎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李庄。真是非常欣羡你们这次寻根之旅。另一方面,由于我在李庄度过了整整六年的岁月,对它的attachment(依恋)很深,印象也完美。因此,多年以前延炯要回李庄,我没有同行,是怕会把美好的印象损灭。……当年,张访琴先生与我还有一面之缘。有一次,他邀家父在他家餐会,我也跟去了。详情已不复忆及,但记得他是个慈祥的人,饭菜亦复可口。至今印象仍深的,是院内几株丹桂,馨香扑鼻。但比起牌坊头那棵硕大的金桂,却小得多了。……三年以前,在北京曾与光谟兄夫妇良晤。谈起当年往事和目前境况时,大家都不胜感慨唏嘘之至。正是“长沟流月去无声”“剩水残山觅旧痕”,李庄的美好,只得在记忆中去追寻了。

李林德读了劳延煊的信后回复:

读了你回培德的信,才知你对李庄还这么情深。那里的确是我们童年很快乐的一段时间。国难慌慌,我们居然有一块安乐的园地度过童年,真是不堪回首。乡镇策划把李庄翻新重修,开辟古镇观光区,那才更可怕。我倒宁可看那老朽的‘断垣低垛’。我因香港还有任务,提早打回,没有去李庄、成都等地。在中国时给李家打了个电话才得知光谟兄已归道山。也许你已经知道了。

2015年,宜宾打造李庄板栗坳的史语所陈列馆,董作宾之子、年届八十的董敏应邀帮助规划,指导工作,回李庄生活了三个多月。他把整日的光阴花在与人聊天,走街串巷,蹀躞徘徊上。他既称“又老又病”,为何不早点完事回台湾颐养天年。后来,他告诉我,他在板栗坳咏南山的竹林里养过一只小黑羊。那只羊养大喂肥后,家里急需用钱,把它牵到镇上卖了。父母拿出一点钱,给他买了一只小皮球。他用力狠狠把球踢到山下。他哭那只小黑羊,哭了很久很久。

2005年9月3日在牌坊头台阶上,董敏和李庄永胜村的孩子们(岱峻拍摄)

烽火战乱,因缘聚会,这群名门之后聚在李庄,战后又随父母各自飘散,甚至有人终未再见。他们对李庄心心念念,莫非也与董敏一样,在李庄走失过一只小黑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