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镇有庠序
在李庄,不少人怀念那段战时岁月。当年的小学生吴传荣不胜感叹:“那是李庄的黄金岁月啊,从读幼儿园到上大学,不用出镇一步,这在全国的小镇也许是独一无二的!”吴传荣有个同学,就是梁从诫。当然,除了学校教育,梁从诫和姐姐梁再冰还有不一样的家庭,他这样回忆母亲:
她在病榻上读了大量的书。我和姐姐至今还能举出不少其时她读过的书名,这是因为她经常念书有感却找不到人攀谈,只好对着两只小牛弹她的琴。这时期,她读了很多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我记得她非常喜欢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并且要求我也当成功课去读它(那时我只有十二岁),还要我们一句句地去体味屠格涅夫对天然景色的描写。《米开朗基罗传》因为是英文的,我们实在没法子读,她就读一章,给我们讲一章,特别详细地为我们描述了米开朗基罗为圣彼得教堂穹顶作画时的艰辛。……在她兴致好的时候,间或喜欢让姐姐和我坐在床前,轻轻地为我们朗读她旧日的诗、文,她的诗正本考究韵律,对仗“上口”,由她本身读出,那声音真是如歌。她也经常读古诗词,并讲给我们听。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教我读到杜甫和陆游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家祭毋忘告乃翁”,以及“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等名句时那种悲愤、忧闷的神情。[2]
那时,病榻上的母亲仿佛站立起来,声情并茂。梁再冰讲述:
在李庄时,林徽因从史语所借过几张劳伦斯·奥列弗的莎剧台词唱片,非常喜欢,常常模仿这位英国名演员的语调,大声地“耳语”:“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于是父亲、弟弟和我就热烈鼓掌……她这位母亲,几乎从未给我们讲过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故事,除了给我们买大量的书要我们自己去读外,就是以她的作品和对文学的理解来代替稚气的童话,像对成人一样来陶冶我们幼小的心灵。[3]
一对小儿女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写道:
再冰继承了思成的温和和我所具有的任何优点。她在学校里学习和交友成绩都非常出色。她容光焕发的笑容弥补了她承继自父母的缺少活力……另一方面,从诫现在已成长为一个晒得黝黑的乡村小伙子,脚上穿着草鞋。在和粗俗的本地同学打交道时口操地道的四川话。但他在家里倒是一个十足的小绅士,非常关心我的健康,专心致志地制作各种小玩意儿。[4]
这可是“自然之友”的“不忘初心”?
当年,十来岁的罗嘉驩,可能与梁家姐弟没有更多交集。他是社会所研究员罗尔纲之子,1941年春随父母从贵阳来到李庄。知识人最大的忧虑是孩子失学。1939年,宜宾城内的省立宜宾中学躲避空袭,疏散到镇南一华里的天井山东侧的张家大房子,并将隔冲的古庙文昌宫作为男生宿舍。罗嘉驩就近插读,据他回忆:
1937年秋逃难途中,赵元任、唐钺、李济和胡适家的孩子在湖南长沙铁佛东街唐生智的公馆。左起李凤徵、胡祖望、赵如兰、赵新那、唐艺兰、李鹤徵、李光谟、唐子杰、赵来思、赵小中(李光谟供图)
宜中离门官田不过四五华里,但要翻过两三个小山坡,坡上都是旱田,没有小路,我上学都走田埂。除偶尔看见个别农民劳作外,连个人影也没有。所以我父亲让我住校,周末回社会所住两夜。
当时的条件确实非常艰苦。高中和初中各占了一座不太大的庙宇,相距二三百米,用竹子搭成许多大茅草棚,四面透风,这就是我们的教室、宿舍和饭堂。学生总有近千人吧,所以是相当拥挤的。老师中有不少住在宜宾,来校上课多有困难。印象中我在宜中近一年好像就没上过数学和史地课。晚上没有灯,大家就摆摆龙门阵打发时间,也有用功的同学,两三个人组合起来背语文教本《古文观止》。[5]
对人类苦难的怜悯,对人类共同命运的思考,这是不是后来的共和国外交家,那时就埋下的种子?
李济之子李光谟(1927-2013),那时也在读省立宜宾中学,1942年已是15岁的翩翩少年,春情萌动,爱上高一年级的一位女生。她父亲是宜宾城一茶叶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上学放学,他们都结伴双飞。但两边家长都明白,这不过是晨光时分草叶上的两颗露珠。于是,李济夫妇断然将儿子转学到同济附中,以示隔离。出差重庆,李济还在信中委婉劝导稚子:
你对于人生经验想了解,是每一个在正常发展中的青年应有的现象,对于交朋友的见解也很可取。人类的前进,完全靠前辈的积存经验传与后人。后人以很短的时期把前辈全生的经验学到了,再加上他的新经验积在一起,再传到他的后辈,无论在学术上、道德上以及他生活上都适用。假如前辈认为他们的经验已是尽矣,不能复加,这种守旧的态度固然有害人类的进步,但是假如后辈以为世界的一切都可以自决自行,对于前辈的经验全部抹杀,也是不会有进步的。……[6]
长辈的蜜糖,或许被晚辈视为砒霜。每一代人的人生经验,都很难移植。李光谟初恋刚一冒芽,就被掐断了,却与那位女士终身保持了友情,尽管不在同一个城市。
父母让儿子转学的决策没错,同济附中极可能是李庄乃至宜宾的最好中学。曾在此校教授国文的曹融南回忆:
走出李庄镇东门,是一条宽整的石板大道,通向乡郊。道侧耸立着一列高高的麻柳树,浓绿成荫,所以得名“麻柳坪”。走约半里光景,道北有条泥路通向近百米外的江边。这里有些竹林、农舍、菜圃、蔗田;道南则出现两座水泥与鹅卵石胶结成的石柱,有如门阙,左右并各附一段矮矮的石墙。这就是同济附中的校门,但没挂校牌。
那时同学入学后享有助学金,但数目不大,所以生活是艰苦的。伙食由各班轮流推人经管,虽精打细算,饭菜还是量少质差,仅能勉强饱腹。有时,上午的课正在进行,远处突传来猪叫声,同学们便都欣然色喜,因为这是今午“打牙祭”(餐有肉)的信号。用水由工人直接从江边挑来,饮用的则用明矾先加净化。同学浣洗衣服,就径去江边。好在,平时闲散,田野美景,江上清风,都不费一钱欣赏。[7]
那所学校出过的一位翻译家、作家周懋庸(1932—2014),也是笔者晚年的忘年交。她曾向笔者讲述:
同济附中在江边的麻柳坪,离镇上还有大约两里路。我们有时晚上出去,手中点一根竹篾做的火把照明。平时点灯用当地出的一种灯草加菜油,很招蚊虫。学生食堂,同学轮流当监厨和采买。生活清苦,人年轻也不觉得,学习都很努力,课余还出壁报,也有文艺演出。我是1945年秋进的附中,年纪小、个也小。曾在小歌剧中演一只猫,从此得了“小猫”的外号。女生不多,几个年级都在一个宿舍。梁思成先生的女儿梁再冰也在附中,但她不住校,和我最要好的祝希娟也不住校,因为她父亲是工学院教授,她母亲是职员,主管给学生发公费。她姐妹兄弟很多,她可能是老二。她家是江西人,但姐妹们都讲四川话。
祝希娟曾在电影《红色娘子军》中饰演主角吴琼花,是当年最红的影星。她父亲祝元青,是同济附设高级工业学校校长。她开始就读私立益德小学接受启蒙教育,后来读同济附中。据祝希娟讲,她在各种履历表中,都会填上:“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六年,在四川宜宾李庄上学”。
同济附中的老师,还有台湾言情小说家琼瑶的父亲陈致平,应该教过周懋庸、祝希娟她们的国文。那时,琼瑶和龙凤胎弟弟随母亲袁行恕住在下游数十里之遥的泸县泸南中学,每逢假期,才会到李庄小住。
1940年代,社会所的孩子李庄石崖湾合影。右一徐义生长女徐璧云,右二宗井滔之女宗丕庄,后排高者为彭雨新大女彭一民,左二为梁方仲长子梁承邺,左一左三为彭小弟及梁小妹(董杰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