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三年,走了一万多里

二、生下三年,走了一万多里

1936年1月28日,傅斯年移家南京。不久,中研院总干事丁文江(字在君)去世,代理院长朱家骅赴任浙江省省主席。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傅斯年受命代理中研院总干事。他让俞大綵携两岁幼子,去江西庐山牯岭投奔岳父。又转托史语所一位职员,护送母亲前往安徽暂居。留守金陵的傅斯年开始忙碌于组织搬迁,转运文物图书等万千头绪。曾侍奉傅斯年母亲一路逃难的朱仲辉写道:

当南京空袭日频之下,傅先生忙于公务无法陪侍老太太避难同行,遂托专人护送老太太至安徽歙县暂住。南京沦陷后,才辗转由陆路逃至汉口,历时廿余日,备极劳累,沿途辛苦,老太太每谈及,必感谢护送人之殷勤劳苦。斯时老太太年已七十以上,虽长途劳累,终能平安健康地住在了长沙。傅先生每言老母逃难之事心实不安,说幸能平安至后方,否则将何以对祖先。[6]

1938年春,史语所迁徙昆明,分住城里拓东路和靛花巷两处。9月28日,昆明再遭轰炸,史语所搬迁至龙泉镇。傅斯年在棕皮营村长赵崇义的西院租了块种竹笋的地,盖了五间房。落成后,傅家喜迁新居。1939年1月20日,傅斯年为幼子画了一张旅程图,他要年仅四岁的仁轨记住逃难经历。他在图上题记:“小宝的一个生日,是在牯岭外公外婆家过的。爸爸在南京看空袭。生下三年,走了一万多里路了!”回忆那段日子,俞大綵也溢满温馨:

1938年10月史语所同人在昆明龙头村,傅斯年(左二)俞大綵(右四)(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我们初到昆明时,友人送给仁轨一只很漂亮的大黑狗。一日孟真午睡方酣,那只狗走近床边,用舌轻舐他的手,他被惊醒,便伸手猛打,没有打中,他怒气冲天地拾起拖鞋再打,狗已远去,他却把自己的眼镜从几上打落到地上,镜片碎了。在他盛怒之下,我只得戏言,虐待动物是一罪,要遭监禁的,不料他竟“恼羞成怒”,整整三日,不与我交一言。这场冷战,延续了三天之后,第四日清晨,他起床,长揖到地,面有愧色地笑向我说:“我无条件地投降了,做了三天哑巴,闷煞我也。”[7]

1940年10月13日,日机轰炸昆明,西南联大的文化巷住宅被毁,有师生被炸死。傅斯年再度兼任中研院总干事,指挥搬迁准备。年底,中研院史语所、社会所,中博院和中国营造学社迁至四川南溪县李庄。坐镇重庆的傅斯年,遥领指挥,如下盲棋,积劳成疾,猝然病倒。1941年3月,傅斯年被送进重庆歌乐山下的中央医院。稍稍安稳后,他给时在美国的胡适在信上谈道:“去年初冬,敝所奉命自昆明迁川南,其时甚为忙碌,又以兼任敝院总干事长之故,更感生活之不安定。今年在二、三月中,五十天内,一连开会五次,长者如参政会之十日,短者不过一日,但属于敝院者,须弟事先准备,又以有各种不如意事,时有暴怒。”[8]住院四个月后,傅斯年回家养病,在致胡适的信中说:“出中央医院时,血压是低了。以后高高下下几个月,我在歌乐山养病,以离中央医院近也。出院时为7月7日,直到9月中,才可以说能走点路。一夏大轰炸,只是听着它在头上过,任之而已。”[9]那是一段穷愁的日子,俞大綵写道:

孟真重病在身,幼儿食不果腹。晴时,天空常有成群的敌机,投下无数的炸弹;廊外偶而细雨纷霏,又怕看远树含烟,愁云惨淡,我不敢独自凭栏。

记得有一次,三五好友,不顾路途遥远,上山探疾,孟真嘱我留客便餐,但厨房中除存半缸米外,只有一把空心菜。我急忙下楼,向水利会韩先生借到一百元,沽肴待客(我与韩君,素不相识,只知他曾在北京大学与孟真同学,但不熟)。那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向人借钱。

事隔一月,我已还清债务,漫不经心地将此事当笑话说与孟真听。不料他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这真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了。等我病愈,要拼命写文章,多赚些稿费,决不让你再腼颜向人借钱了。我好惭愧。”我很后悔失言,不料一句戏言,竟引起他的感慨万千,因为他常为国家多难而担忧,但他于个人生活事,从不措意![10]

1930年代,傅斯年母亲李叔音(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母亲逃难重庆,他无暇顾及,安排弟弟傅斯岩(孟博)照顾母亲,自己负担费用。冷月空悬,萱花霜萎,这年10月,傅母不幸去世。朱仲辉写道:

傅先生母丧后,悲恸之情自不待言,但以国难当头,丧事一切从简,不发讣告,不开吊,寿衣老太太早已自做好,仅购置优质棺木,并请俞大维派人料理安葬事宜,墓地经选在歌乐山附近,地名已记不清楚。仅记得是在当时水利部后山,大概是中研院数学研究所办公处旁一小山顶上。下葬时在岩石中钻一洞穴,用吊车将棺木放入,再用水泥制成约七八寸厚之水泥板三块,用吊车吊起盖上,极为坚固,是日参加葬礼者除傅先生兄弟二人外,仅有我与中研院高先生及数学所部分人员,另有工程人员不过十数人而已,人虽不多,但极隆重。[11]

办完母亲丧事,傅斯年身心两伤,高血压再度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