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坐镇李庄
回到中博院,曾昭燏用毛笔誊写完成数十万字的《云南苍洱境考古报告》,以曾昭燏、吴金鼎、王介忱联合署名,列入“中央博物院专刊乙种之一”,分甲、乙两编,1942年底在李庄石印出版。“证明此次在大理之发现,实代表一特殊系统之史前文化,似可与黄河流域之仰韶、龙山两文化并列。此文化之初次发现,既在点苍山与洱海附近,故定名曰‘苍洱文化’”;“足证其与中华远古之其他文化有相当关系”。其中“点苍山下所出古代有字残瓦”一章,由曾昭燏执笔,全书的英文摘要亦由她撰写。”[48]其间也凝结着夏鼐的心血,曾昭燏在该书“后记”写:“本编原为一近十万字之报告,附地图七,插图六十三,表五十八,拓片百四十余片,照片三十七张,于民国廿九年十月写成。值博物院筹备处由滇迁川,未能付印。近因照相资料及印刷经费种种困难之故,奉筹备处主任李济先生命,重写为是编。……又原稿曾经夏鼐先生细读一过,承其指正多处。”
三十刚出头的曾昭燏坐镇中博院,不少老员工未必会心悦诚服。“李济对我非常信任,我一面做博物馆的基本工作,例如保管、编目等,打下基础,一方面保持着我这部门不被腐化……同事中只有王天木支持我。”为改变工作的不利局面,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关心和培养新人。
2005年9月4日李庄张家祠原“中博院”旧址(岱峻拍摄)
毕业李庄同济大学的索予明,受聘于中博院,从绘图开始,逐渐走上学术研究之路。他写道:
我的顶头上司曾昭燏小姐,是一位工作十分认真的主管……她学识好,能力高,受到傅斯年赏识,礼聘进入中博院。……干练,有抱负,外文好,工作严肃又认真。我们尊敬她又怕她,跟她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除了跑厕所,差不多都坐在位子上工作,一点都不敢偷懒马虎。
记得头一天上班,上司曾昭燏小姐叫人拿来几件器物,小心翼翼放置在案头上,曾小姐简单扼要说明该怎样做,我照着她的吩咐做去。这是一种“藏品资料卡”,那些器物大都是从未见过的,都有一个古怪的名称,叫作觚、爵、卣……这些与我无关,我的工作就是在这张卡片上画“器物测量图”。这张画要按照一定比例画,先从器物的中垂线对剖,一半是器物表皮的写生,另一半要呈现它剖面的结构。
这种卡片积得多了,我们的主管考古学家李济之先生要来察看。他告诉我们,这是博物院的基本工作。他将那叫作“觚”的一组卡片集起来,排一排,说:从图中表现出来每件器物的差异,就能明显看出它所代表的时代与先后期特征。这时候我才知道那没有“棱”的,正是孔子所谓的“觚不觚”了。……
曾小姐好学,也鼓励属下用功,她中午不休息,教我们英文。李霖灿先生曾形容她的教学:“真是讲得好,原原本本,清清楚楚,首尾贯串,左右逢源。”我们也知道她教得好,教得认真,但对我们而言真是苦不堪言。[49]
读书人常熬夜,多有午休习惯。曾昭燏却利用午睡时为院内几位同事补习英文。杭州艺专毕业的李霖灿跟曾老师一个词一个词地学,收获最大。
中博院同人白天工作,晚上没有电灯,宿舍只点桐油,油烟太大。有时大家摸黑聊天。一晚月光匝地,因宿舍所在地叫“月亮田”,话题扯到月亮,李霖灿信口背了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曾昭燏马上接上:“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兴趣盎然。也有咬字不清的,引得大伙哄笑起来。最后有两三韵想不起来,也就作罢各自回宿舍。刚一会,李霖灿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曾昭燏,说是忘了的几句想起来了。于是大家又重回庭院沐浴着月光,“从头到尾把《春江花月夜》统背了一遍,再复诵一过,直至无讹才心安理得地睡去”。
1942年10月14日,尚在温州家中撰写论文的夏鼐,收到中研院代院长朱家骅及李济发来的电报,请他返所,参加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1943年6月5日,回到张家祠堂中博院的夏鼐,与曾昭燏交往繁密:“在月下与李主任及曾女士闲谈”;“又至曾女士处,观其为中博院所作之登记表格及其登记工作”;“赴板栗坳,在曾君处午餐”;“上午曾君来”;“傍晚至曾君处借书”,等等。从曾昭燏口中,他获悉很多内情,如西北考察矛盾重重,史语所暗潮涌动;傅斯年与李济的冲突,傅批评李“任用之私人过多”,讥之为Collector of Relatives(亲戚结合者);梁思永的连襟谭旦冏在成都附近调查,花费6万元买一批毫无价值的东西。“二组李方桂先生,拟下学期应清华之聘,脱离史语所;四组吴定良先生,拟独立组织一人类学研究所”;“史语所有化整为零之说,李主任下星期或许赴渝”[50]……
9月至10月,夏鼐在板栗坳生病发烧,在山下张家祠堂的曾昭燏跑上跑下,牵心挂肠:“9月19日,今日热度仍未退,……曾君今日上山”;“9月20日,在中博院躺一天,承李主任及曾君照应,盛意可感”;9月21日,“晚间李济之主任、李太太及曾昭燏君陪着谈话,以解病中寂寞”;9月23日,“李主任及曾君皆上山来看视”;10月23日,“曾君今日上山……下午曾君又来闲谈,傍晚始去。因为今日谈话稍多,晚间睡眠欠佳”……
10月30日,“上午曾昭燏君上山,……余托曾君赴渝之便,将余之英文论文设法由外交部航邮寄往英国”;11月29日,“午后游君来,谓接曾君来函,余之英文论文已托外交部中人寄往英京”……[51]这份英文论文即夏鼐在李庄刚写完的博士论文《古代埃及的串珠》。伦敦大学收到夏鼐的论文,二战结束后,鉴于情况特殊,决定免予答辩,授予夏鼐博士学位。1947年10月6日,夏鼐“收到了伦敦大学的文凭(1946年),此事总算是告一段落”[52]。
1944年2月23日,夏鼐从李庄出发前往甘肃,参加西北考察活动。为发掘报告、经费等具体事宜,他曾与曾昭燏有过多次书信往来。但再见面时已是战争结束后1946年11月19日的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