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豆,叶叶长
“爬山豆,叶叶长,爬山爬岭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想起想起哭一场。”这是流行于川南一带的民歌。1947年,时在天津南开校园的张锦云设法与嫁在南京史语所的堂妹张彦云联系,两姐妹心一横,在离乡连年后,背着一岁的小儿,重回梦里河山。张彦遐谈起姐姐彦云此次返乡:
从李庄走后,到南京就生了老大王大庆。姐姐写信说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都。但很快国共战争又打起来了。在南京人心惶惶。姐姐想家,想父母亲人,就找张锦云商量。锦云是我们堂姐,嫁给杨志玖先生。两姐妹决定回乡探亲。兵荒马乱,人心不宁,又都拖着一个刚一岁的孩子,两家的丈夫都不放心。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勾走了魂,茶饭不思,精神恍惚。王大哥只好同意放行,再三叮嘱。
她们怎样回来的,我当时在读书,不十分清楚。到重庆后,她们住在一个亲戚家,又坐上木船到宜宾。那是上水,木船上漂了三天才到宜宾。码头上是我妈妈和叔叔去接的。才一年多不见,十八岁的姐姐就是大人,给娃娃大人缝衣服、做饭、打毛衣,样样会。姐姐在家里待了几个月。王大哥几天一封信地催。锦云堂姐先走,姐姐也只好启程。那次是妈妈送到重庆。凭直觉,妈妈晓得,这一去或许是天壤之别。[32]
1949年11月1日,共产党军队的“西南战役”打响。第二、四野战军各一部由湖南常德、湖北宜昌向西逼进,30日攻占重庆。三天前(11月27日)的一段往事,秘书胡颂平曾向胡适讲述:
这年十月十一日,我由广州飞到了重庆,不久,……重庆对外的交通完全断绝了。……朱(家骅)先生是中央研究院的院长,又是中英文教基金董事会的董事长。这时他又兼了行政院的副院长,总算在万分困难的情形之下,包到民航队的几架飞机之中的一架,可以直飞香港的,把中研院和中基会的东西搬出了。我还记得包机是由行政院、国防部和特种调查处三个机关会同核定的。坐飞机的人员的身份,也要这三个机构审核的。每人的照片上都须盖上审查合格的印戳。那天晚上,在曾家岩行政院楼上一个房间里盖印时,电灯突然停了,我用火柴一根接一根的亮光照着盖印的人盖的。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已是十一月二十七日了。这天重庆已是非常紧张,下午六时起就宣布戒严。办总务的出了高价雇到一辆破旧不堪的大卡车,车前的两只照路灯都坏了,是一辆瞎眼的车子,怎么办呢?幸亏特种调查处介绍来几位够资格搭我们飞机的撤退人员,他们有车子,大家商定他们的车在前面走,我们的瞎眼车跟在后面,勉强可以开动。这个问题解决了,但六时戒严之后,交通断绝了。于是朱先生打电话给重庆卫戍总司令杨森,他马上派人送来一张“特准通行证”,贴在车上。……到了白市驿,已是二十八日的清晨四点了,天还没有亮。我们在机场等到下午五时,才等到一架民航队的飞机……
在快撤退的几天之前,总办事处一位自请遣散的同事罗传宓跑来问我,说这里有一位年轻的太太,带一个喂奶的小孩,能否把她们带去。我问他这位太太是什么人?他说是史语所同事的太太,他的先生在台湾。我说,既然是中央研究院同人的眷属,当然可以带她们出来。这位年轻的少妇,原来就是王志维太太张彦云女士。那时我和王志维不认识,也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33]
这就是那个“爬山爬岭去看娘”的李庄女儿张彦云,奶着那个叫“王大庆”的儿子。当初在接听张彦遐的电话时,总觉得那头有些语焉不详欲言又止。在胡颂平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里,我终于找到了原因。原来王志维夫人张彦云,是在最后一刻走的。要不是机缘巧合,她和儿子就永远留在大陆,而丈夫王志维早已去了台湾。这个家就再也无法团圆。胡适听了胡颂平的讲述大为感动,他对胡颂平说:“你今晚说的事,应该记下来。”胡颂平说:“我觉得太渺小了,从来没有写过我自己的经过。”胡适说:“这是真正的历史。真正的历史都是靠私人记载下来的。”[34]
巧的是胡颂平和张彦云的先生王志维后来成了同事。
在台湾,王志维仍在史语所服务,因老所长傅斯年的关系,王志维跟胡适交往甚多。胡适1958年就任“中研院”院长后,经常出国。他在南港住宅里的私人物件交由王志维管理。胡适的小脚太太还在美国,王太太张彦云就常替胡适缝补衣扣。1961年,“中研院”总务主任薛世平患病请辞,胡适想把王志维从史语所调出,接替薛的位置,他给代理“中研院”院务的李济写了一封信:
济之兄:
昨天薛世平兄有辞去总务主任工作的信给我,我想调王志维兄为总办事处秘书,代理总务主任。我盼望老兄能同意这办法。我观察了志维兄三年之久,觉得他有才干,有操守,又有好学的热心。所以我想请他担任这件很麻烦的工作。倘蒙老兄同意,以后他可以改用总办事处的名额。
匆匆敬颂双安
弟适敬上五十,十一,十八
胡适选人标准,决非仅为忠诚和办事能力。史语所档案里,有王志维的借书记录:1946/05/16借Man一书;1952/08/26借《自由与组织》;1953/09/06借The Govern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Of civil Government;1953/09/08借《和平的代价》《社会心理之分析》……涉及心理学、政治学、国际关系学,等等。读一个人的读书目录,也是了解其心路历程及治学路径。
1961年年底,王志维由史语所上调“中研院”,先做院务秘书,后任总务主任。据胡适说:“我太太最好。她去做她的,我做我的。”又说:“王志维招拂我,比我太太更周到。”胡适逝世后,王志维又做胡适纪念馆馆长。在他与夫人张彦云的苦心经营下,胡适纪念馆初具规模。有时由于经费不足,他们还自掏腰包。作家陈漱渝访台湾,在《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一书中介绍了王志维的一些情况:
1980年代,台湾胡适纪念馆馆长王志维与夫人张彦云(罗萼芬供图)
胡适是1958年4月8日只身从美国飞抵台湾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职务的。直到临死前四个月,他那位以打麻将为唯一特长的小脚太太才携带一张笨重而破烂的旧床到台湾来陪伴他。胡适临终前两天曾嘱咐王志维先生替他物色一所房子。他说:“我太太打麻将的朋友多。我在南港住的是公家宿舍,傅孟真(斯年)先生给“中央研究院”留下来的好传统之一,就是不准在宿舍打牌。我也不应该不遵守傅先生留下的规矩。”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令人感慨不已。
现在,胡适在南港的这所故居已改建成纪念馆。胡适生前生活起居的地方一律保持原状;又在故居右侧添建了一座82.5平米的陈列室,展出胡适的中西文著作30余种,以及他的部分手稿、信札、照片、衣物。纪念馆基金有5万余美金,系由美国美亚保险公司负责人史带先生捐赠。馆长王志维先生,是胡适生前的秘书,善调酒。王馆长为胡适所作的最后一次服务,是在胡适入殓时将他平日喜爱戴的那副玳瑁架眼镜重新给他戴上。[35]
王志维1981年退休。八十年代初,张彦云在大陆的亲人通过香港的关系,找到张素萱在美国的儿子,与彦云建立了联系。彦云的妹妹张彦遐讲述:
1988年姐姐回来,带着儿子大庆。也就是说大庆这是第二次回外婆家。第一次还在吃奶。这一回回来已是美国一家中型企业的老板。他在美国读大学,入了美国籍。姐姐在宜宾的弟弟和姐姐家住了十多天。她还在台湾上班,返程票已买好了。这以后她又回来过两次,都是一个人回来。王大哥已经很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1999年去世,活了81岁。[36]
彦云有一年回乡,还见到过李庄糖厂退休职工张远甫。他们原是李庄栗峰小学的同学。2003年,张远甫告诉我:“十几年前,我就在宜宾街上一下子认出了彦云。她也认出了我,拉着我的手,眼泪簌地就掉下来了,全不顾身边还有儿子和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