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辱教记》

一、《师门辱教记》

寒冬腊月,暗夜如磐,万籁静寂,一灯如豆。一个中年男子用毛笔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庄重署上:

1945年2月3日 罗尔纲 谨志于四川南溪县李庄[1]

《师门辱教记》增订本终于完成。

两年前的春天,回到广西的社会所副研究员罗尔纲,应桂林文化供应社总编辑钱实甫之约,写了一篇跟随胡适求学问道,以及师生相处、其情融融的自传体作品《师门辱教记》。1944年6月,由桂林建设书店出版单行本,约4万余字。

关于书名《师门辱教记》,且看故事发生那一天(1937年2月21日)的胡适日记:

读罗尔纲《太平天国史纲》一册。下午尔纲与吴春晗(吴晗)同来,我对他们说:“做书不可学时髦。此书的毛病在于不免时髦。”例如一三二页说:“这种种的改革,都给后来的辛亥时代,以至五四运动时代的文化运动,以深重的影响。”我对他们说:“我们直到近几年史料发现多了,始知道太平天国时代有一些社会改革,当初谁也不知道这些事,如何能有深重的影响呢?”但此书叙事很简洁,是一部很可读的小史。[2]

罗尔纲《太平天国史纲》1937年商务印书馆初版,书稿完成于1936年4月中旬。胡适对弟子的著作自然关注。当时,他对罗尔纲说:“你写这部书,专表扬太平天国,中国近代自经太平天国之乱,几十年来不曾恢复元气,你却没有写。做历史家不应有主观,须要把事实的真相全盘托出来,如果忽略了一边,那便是片面的记载了。这是不对的。你又说五四新文学运动,是受了太平天国提倡通俗文学的影响,我还不曾读过太平天国的白话文哩。”[3]

立听老师训诫,罗尔纲毛骨悚然,后始醍醐灌顶。他在《师门辱教记》中说:“太平天国之役,19年长期大战,毁坏了多少文物,摧残了多少都市和农村,兵灾疫疠的浩劫,生民流离的悲惨,我都搜集有此类史料,我为什么在此书中不做详细的叙述呢?这便好像是有意的把那些残酷的事实掩蔽了。……我这部小书不正成为‘教人革命’的宣传品了吗!至于太平天国提倡通俗文学一事,我只可以说太平天国曾有此种提倡,但却不能说五四新文学运动是受了它的影响而来。我这种牵强附会的说法,正违犯了章炳麟所论经师应守的‘戒妄牵’的信条,也就是违犯了适之师平日教我们‘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三分证据说三分话’的教训……”[4]罗尔纲的史论开始逐渐深化。

1944年版《师门辱教记》(采自拍卖公司网页)

不久,罗尔纲携家来到南溪李庄社会所,白天研究清代人口及晚清军制,晚上则伏在昏暗的菜油灯下,增订补充《师门辱教记》。他在“自序”中说:“我这部小书,不是含笑的回忆录,而是一本带着羞惭的自白。其中所表现的不是我这个渺小的人生,而是一个平实慈祥的学者的教训,与他的那一颗爱护青年人的又慈悲又热诚的心。如果读者们能够得到这个印象,那么这一次重印便不为多余的了。”[5]

罗尔纲言必称适之师,二人虽无严格意义的师承关系,却是真正的入门弟子:

罗读上海中国公学,胡适是校长;后来罗去胡家,兼做家教和抄写员;再后来罗尔纲去北大,在考古室,胡适当时是文学学院院长……但罗尔纲为学之道确实受了胡适的教诲。1948年3月,胡适由北平去南京,参加中研院评议会选举首批院士,出席“行宪”国民代表大会。4月2日,他约夏鼐夜谈。夏鼐在当天日记中写道:“晚间胡适之先生早归,叫老裴来喊余谈话,抛书去晋谒……胡先生摇头自云,‘我老了,还有三大部书要写’,颇有‘日暮途远’之感。又说到他教了三十来年的书,没有教出一个可以传衣钵的徒弟出来,实在大部分上课听讲的学生,不能算是徒弟,真正可算徒弟的,只有尔纲君。”[6]

罗尔纲1901年1月9日生于广西贵县。回忆中学岁月,他说,自1922年初夏就读贵县中学,由陈如心(勉恕)担任校长之后,该校成了“宣传五四新文化、新道德、新思想,反对贵县封建势力的堡垒”。罗尔纲也投入到新潮中,参加学校上演的一部由胡适编的反对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的喜剧《终身大事》,反串剧中人田太太。1925年7月,罗尔纲到南京报考大学,考场发病,住院治疗。后来,他选择“以宣传为目的的上海大学”,进入社会学系。不久,他在《民国日报·觉悟》副刊连续发表文章和诗歌。其中1926年发表的《石达开故居》是他研究太平天国史之初心。“今夜我对着黝黑的天边,凭吊着我故乡的先烈,当年曾为革命而牺牲的石达开。我的心潮只在泛滥,我的热血只在沸腾,我不知不觉地高歌了他当年的悲歌,一唱罢了高歌,一腔热血更澎湃起来了。我的热血呀!待向何处洒?我想把我先烈反抗压迫的精神,慷慨悲壮的牺牲,织就了一支革命的烈火之箭,射遍了黑暗的人间。”[7]

1927年罗尔纲与陈婉芬女士结婚(采自网络)

1927年寒假,罗尔纲到澳门与陈婉芬结婚。回到上海,大学已被查封。1928年转学胡适任校长的中国公学。毕业前夕,他抱定“毕生献身于历史”的志业,因“无家可归”,遂写信向胡适求助,希望推荐一份“在国内的历史研究院或者大图书馆中半工半读”的工作。1930年6月,中国公学毕业后,罗尔纲如愿以偿搬进胡适家做徒弟。其时胡适已辞中国公学校长职务,移家北平。罗尔纲在“适之师家的工作,是辅助祖望、思杜两弟读书,和抄录太老师铁花(讳传)先生(1841—1895)遗集”。[8]此项工作完成后,为考证《醒世姻缘》一书的作者西周生即是蒲松龄,罗尔纲又协助胡适进行校勘《聊斋全集》各种版本的工作,至1931年秋始回贵县老家。

1934年,罗尔纲重返胡家,这回胡适只叫他看书做研究,偶尔帮助抄抄写写。其间,罗尔纲开始涉猎晚清军制与太平天国史的阅读与思考。这年10月,罗进入胡适为院长兼所长的北京大学文学院文科研究所考古室任助理研究员,整理艺风堂金石拓本,每月工资60元。这时,妻儿也来到北平,全家五口仅靠他的微薄收入。

1934 年 5 月 20 日,史学研究会创立。吴晗(左一)、谷霁光(左二)、罗尔纲(左三)、夏鼐(左五)、梁方仲(左六)、朱庆永、张荫麟、汤象龙(右一)等(汤榕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