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庄十日
6月4日夕阳薄暮时分,运盐船终于停靠在南溪县李庄码头,他们一下船就受到同济大学校长丁文渊、教务长薛祉镐等人的夹道欢迎,还行了英氏握手礼。随即,他们被领进坐落在镇中心禹王宫的同济校本部。
在中国式的轻型竹木结构并抹以灰膏的房舍和庙宇里,人们要比住在欧洲堡垒式的房屋里对天气更敏感。人们是在另一种情况中得到大海航行者的天气意识的。垂檐下清新湿润的和风透入有雕花窗棂的窗户,窗上通常糊有纸(或曾经糊过纸)。庭园青苔不扫,石盆中小树盘曲,阳光直射庭墀。因而,在中国对怎样调节寒暑比在欧洲更加具有个人色彩——冬裘夏葛,还有仅能够一个人取暖的炭火盆。我喜欢这个方式。在李庄,我们受到原由德国人办的同济大学教授们的热烈欢迎。它的校本部在大禹王庙(即供奉中国第一位水利工程师禹的庙),庙的看台很漂亮,俯视着这里很宽的江面。到这里,石声汉就要和我们分手了,和他一道旅行成了最大的快乐。”[7]
2018年9月6日,我赶到李庄,参加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组《李约瑟》的拍摄。其实,他们已拍摄完毕,只需我再补几个镜头。导演滕玉虹女士与我一见如故,好像我是她等待的重要角色。那晚看了剧本后,我也不再生分,认为线条粗疏,比如李约瑟什么时候到的李庄,哪个地方下船,谁在码头上接,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十天的行程,每天所经历的人事等,有些大而化之。这样要求拍纪录片可能苛刻了,他们的工作已经很细,比如专程去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所采访,还拿到一大叠当年李约瑟在李庄拍摄的照片。
摄制组让我辨识一张照片。滕导说他们先去武汉大学校史馆,那时武大在乐山,教室礼堂也都是在寺庙道观里。武大的老师说,是当年李约瑟在武大演讲时的场景,绝不会错。我一看不对,应该就在李庄禹王宫。我随他们去到禹王宫后殿祖师殿,现在这里叫慧光寺,柱础深浮雕保护得很好,是“哪吒闹海”一类戏剧人物,潮湿长了青苔。摄影师说来过多次,但与照片对不上。
当然不是这儿,我说,读过李约瑟日记,那天是6月6日,是国民政府定的第二个工程师节。古代工程师是治水患的大禹,据说那天是大禹生日。李约瑟演讲切入点很好,一下子让同济师生与古代工程师大禹找到了切入点。他为此很得意,一边讲一边还能看见外面扬子江翻动赭色浪涛的场景。那得去大殿的外面去找。我一下子看到一个巨大柱础,我让摄影师找准一个角度。他把沉重的摄影机挪到走廊的西北方面,一下子与那张照片的角度重合,再把镜头拉近,柱础石雕与七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甚至有一处被利器划过的痕迹。摄影师太专业了,滕玉虹说,他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还原照片场景,原来禹王宫大殿北向完全开敞,现在砌了半截矮墙,墙上安装了窗户,难怪他们过去过来几十次就是找不到这个位置。导演、摄影师和我都有获得感。他们让我坐在当年学生的位置,然后拍下那个镜头,虽然我已经早过了同济大学学生父亲的年龄,但心里还是喜滋滋的,仿佛听李约瑟的讲演着迷。李约瑟日记如此叙述当时:
1943年6月5日,李约瑟拍摄的同济大学学生在禹王宫校本部听课(滕玉虹供图)
九点钟全体学生都集合好了,他们都很可爱。古庙的祭坛被用作讲坛,教师们坐在旁边。会议开始时首先唱国歌,随后读孙逸仙遗嘱,向他的遗像三鞠躬,然后副校长做介绍,其次是土木工程系主任倪博士讲话,最后我讲话。在听倪用中文讲话的同时,我仔细地看了屋顶上精致的镀金线刻(使人想起Thaxted萨克斯;请你告诉他们)。一幅画面展示大禹举手示意开坝,另一幅表现他跨过家门(传说他勤奋治水,十年中三次过家门而不入)。
……
在这里,同济的物理系和化学系艰难度日,因为如同武汉大学一样,他们的仪器大多在轰炸中和从东部运来途中受损,但工学院各系都欣欣向荣。该校有一座自己的发电厂,学生们花大量时间来组装和架设从下游运来的大量设备。[8]
生物化学家李约瑟特地到同济大学生物系,会晤“第一流的试验胚胎学家”童第周。1930年代童第周留学比利时,两人就认识。此次见面,他们用法语交谈,使气氛能抽离环境,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随后参观那简陋的试验室后,李约瑟感叹:“真是奇迹,不可思议。”
6月7日,农历五月初五是中国人的端午节,纪念投江的古代爱国诗人屈原。早餐吃了粽子,到江边去看龙舟竞赛。黄兴宗注意到,李约瑟对粽子不怎么喜爱,而对龙舟极感兴趣。
2018年9月7日,由长江边顺高石梯见到这座石桥,就是当年李约瑟镜头下的精美石桥(岱峻拍摄)
下午,他们开始访问山上板栗坳的史语所。“沿着河边一条小路离城(镇),小路穿行于在热浪中闪亮的玉米地之间。过了不远以后,开始攀登一条壮观的石级小路进入山里。路上经过一座优美的石桥。”李约瑟这段日记很有画面感,当年他就在此地拍摄过一张照片。这正是纪录片组疏失了的场景。受到滕导器重,我也有了责任感,决定带他们去走沿江上山的“高石梯”,去拍摄那座石桥。
当年从李庄到板栗坳就这一条道,而今高等级公路已有好几条,于是这条陡峭的高石梯早就没人走,只有杂草自由生长。路上斜坡上,有刺梨开花,火棘挂果。李约瑟写过,黄兴宗向他介绍,刺梨和火棘,都可以食用,含淀粉果酸,维生素含量高。李约瑟说,那时英国也一样,因为战争水果缺乏,人们就用蔷薇果泡水。我带摄制组吃力地爬上高石梯快拢坡顶的地方,用一根木棍打倒一片杂草,那道桥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他们及时制止我的莽撞,要是迹印全新,拍摄场景就穿帮了。为情景还原,摄影师让我一遍一遍往山上爬,我已早过了李约瑟当年的年龄,也不像他那么壮硕。直到我大口大口喘粗气,导演终于说好。
“我们抵达那里时看见房屋都很隐蔽。有许多宽敞的大宅邸,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社会学研究所就设在这里。研究所分别由著名学者傅斯年博士和陶孟和博士领导,约有70位学者,因而是研究院两个最大的研究所。”[9]李约瑟或有意模糊,或记忆疏失,实际此处只是史语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在门官田,离此地还有十来里地。
如此时的炎暑,李约瑟兴致高昂。黄兴宗回忆:“他简直不敢相信,周代、汉代青铜器,商代甲骨,刻满经文的竹简等。李约瑟只在书上读到过,如今却亲眼目睹了。”最让他兴奋的是,他抛出的中国科技史问题,在史语所引起“普遍的骚动”。他在给李大斐的信中写道:“各学科研究人员奔走搜寻,发掘他们所想得起的有趣资料,例如:公元二世纪谈到鞭炮的段落;几次重大的爆破事件的记载;公元1076年禁止向鞑靼人出售火药的通令。也就是说,比人们所扬言的伯尔安·施瓦茨(Berthold Schwartz)的‘原始发现’还要早二百年。”当晚,住在板栗坳桂花坳傅斯年家中。“傅斯年,山东人,约55岁,有点洋化,谈话很多而能引人入胜,微胖,具有一副令人不能忘记的面孔和形状奇怪的头,灰色的头发直竖上去。”信中提到傅太太俞大綵,说傅斯年“娶了著名将军曾国藩的一位孙女”[10]。“天气炎热,只能穿薄咔叽衬衣和短裤,即使这样还整天流汗不止,扇子成了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傅斯年在我的黑折扇上用贵重的银朱书写了一长段《道德经》,颇有道家风范。我现在得另买一把扇子,因为这扇子变得太珍贵了而不能作日常使用。”[11]
在板栗坳史语所,李约瑟遍览各种珍贵藏品,参观了战时中国最好的文科图书馆。6月9日,李约瑟以中央研究院通信研究员的身份,在牌坊头礼堂发表演讲。临下山时,“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又送我一部善本的《天工开物》”。
6月10日上午,李约瑟来到月亮田上坝的营造学社,在给夫人的信中,详细记下感受见闻。“今天我们要去参观营造学社。该社由伟大的政治家和学者梁启超的一个儿子主持(你会记得有一次和你从苏格兰回来的火车上,我读过梁的书,并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也要去参观疏散到这里的中央博物院。”[12]踩在上坝营造学社办公室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他详细观看并询问他们的研究课题,目睹艰苦环境中研究人员的工作方式,在笔记本上写下:“如果战后中国政府真正大规模地从财政上支持研究和开发,二十年左右后,中国会成为主要的科学国家。中国人具有民主的幽默感和儒家高尚的社会理想。认为中国人会屈从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诱降是不可思议的。”[13]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里,如此描述当时:
李约瑟教授来过这里,受过煎鸭子的款待,已经离开。一开始人们喜欢彼此打赌,李教授在李庄逗留期间会不会笑一笑。我承认李庄不是一个特别使人兴奋的地方,但是作为一个中国早期科学的爱好者,又不辞辛劳在这样的战时来到中国,我们也有理由期待他会浅浅一笑。最后,这位著名的教授在梁先生和梁夫人(她在床上坐起来)的陪同下谈话时终于笑出了声。他说他很高兴,梁夫人说英语还带有爱尔兰口音。我从前真不知道英国人这么喜欢爱尔兰人。[14]
爱尔兰是李约瑟生命中难忘的驿站,他在那里读完中学,说不定还有一段早恋。林徽因那带有爱尔兰口音的英语,莫非勾起了玫瑰色的回忆?
中博院就在营造学社的隔壁,抬腿就到,当日夏鼐日记详情记载:
赴上坝中博院,以今日此间招待李约瑟教授。曾昭燏君将中博院所收藏之长沙出土漆器,逐件取出给我看,讨论有否保守之方法。午刻李约瑟教授由营造学社来,引导之参观彭山出土之明器。午后再参观汉代车制及漆器,然后至张家祠堂参观欧西石器及周代铜器,至大厅用茶。李约瑟教授颇健谈,至傍晚始去。[15]
那时,中博院已拿到伤兵医院搬走后腾空的镇上江边的张家祠堂,但从上坝彻底搬完还得数月。此时的中博院文物分置两处,人员两边上班。
1943年6月13日李约瑟拍摄于张家祠堂中博院,左起李济、黄兴宗、曾昭燏、夏鼐(李在中供图)
6月13日,李约瑟到镇上张家祠堂中博院与李庄的朋友座谈,同时作告别演讲。那天来者踊跃。演讲之前,出现一个意外插曲,陶孟和与傅斯年捐弃前嫌,握手言欢。陶孟和和傅斯年都是“五四”人物,当年在北大,前者是后者的师辈。其时,社会所所长陶孟和已十分低调,常以“五十岁要知四十九年之非”告诫自己。史语所所长傅斯年依然雄强,讲起话来气势恢宏,曾当着众人的面说:“陶孟和知道什么?”这次两人握手,或是为了维护“国家体面”。林徽因写道:“后来在他访问的最后一天下午,在国立博物馆的院子里,当茶和小饼干端上来的时候,据说李教授甚至显得很活泼。这就是英国人爱好喝茶的证明。”
李约瑟在小镇李庄盘桓了整整十天,直到6月14日,才坐船到泸州。半个月后,董作宾收到李约瑟的致谢函,云“在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拜访,收获丰盛”。那时,他已回到重庆,30日接受《中央时报》记者采访称:“中国科学家在战前最乡僻而毫无科学便利的地方,从事实验室之建造与工作,表现了坚毅与英勇的决心,时时使余惊讶。假设英国的科学家亦不得不在苏格兰最荒野地带,去建造他们的科学,以打败轴心的暴虐,他们能否做得一样好,余诚无把握……以余八年与中国同事在实验工作上之经验,并以余到中国后目睹者而论,余深信中国科学家不怕和世界任何国的科学家相较。”[16]
傅斯年与李约瑟彼此信守然诺。1944年2月5日,李约瑟函傅斯年:“著名胚胎学家Dr Walter Landauer询求有关中国古老人工孵蛋的历史资料,可否代向贵院研究员询问该方面的参考资料?敝人对于科技历史十分感兴趣,如承协助更为感激。请李济先生代携各书希已查收。”[17]8月29日,傅斯年致函李约瑟:“所开各书为敝所所极需,祈能将该书惠予赠送。”[18]1945年2月23日,史语所图书室收到丘琼云函刘次箫转来的书籍,信中写道:“兹由伦敦寄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ritish Empire(《大英帝国剑桥历史》)四册,系英国文化委员会欲奉赠李庄贵院历史语言所者,兹遣差奉上,请便中烦交傅斯年所长。”[19]也是李约瑟的回馈。
1946年2月底,李约瑟结束在中国的工作,将赴巴黎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自然科学部主任职,2月27日,出席在重庆两路口国立中央研究院总部为他举办的欢送酒宴。心理所所长兼代理总干事汪敬熙与史语所所长兼北京大学代校长傅斯年分别致告别词。傅斯年说:“与其说他看到我们的简陋,毋宁说他看到我们的坚忍;与其说他看到我们目前的落后,毋宁说他看到我们未来的希望。”“他在华中间曾一度回国几个月,曾在伦敦和他地做了多次讲演,解说中国的学术界,引起了英国学界对中国的新感觉。先是他来中国之后,一面看,一面报告国内,在《自然》周刊上写了几篇叙述中国科学的事,中国的科学研究在外国有甚高权威的期刊上由甚高的权威者做系统的叙述,也是创见。去年秋天,他应苏联科学院纪念会之请,到了苏联,更为中国科学研究做一详细、实在,充富了解性的介绍。所以他回国以前已经替中国的学界作了优越诚信的代言人,不止一年了。”“我们难得这样一个患难中的朋友,难得这样一个了解我们的朋友!庄子说‘送君者皆自涯而返,君自此远矣。’3月7日,汪敬熙的《送李约瑟先生归国》以及傅斯年《送李约瑟博士返英国》这两篇告别词在重庆《大公报》全文发表。
1943年李约瑟(滕玉虹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