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茫去乡情 相见渺无期

二、沧茫去乡情 相见渺无期

首届院士会议开幕次日,山东济南为共产党军队所攻克,国民党军队溃不成军,防线退到淮海地区。朱家骅早已预感下一步战局,长江天堑难恃,宁、沪抑或不保,于是考虑再度将中研院搬迁到安全地区。初定目标有广州、桂林、重庆和台北四地。此前,他曾以中研院代院长兼教育部长身份“视察台湾教育”,确定了以台湾大学为基地,策应、安排由内地迁台的研究院所和专家教授等策略。

1948年11月,淮海战役胜败已判,南京岌岌可危。朱家骅出面,在南京鸡鸣寺一号中研院总办事处召开“在京人员谈话会”。中研院总干事兼物理所所长萨本栋主持会议,在宁七个研究所的负责人姜立夫、陈省身、张钰哲、俞建章、罗宗洛、赵九章、陶孟和、傅斯年等与会。最后定下几项紧急措施:

一是立即停止南京九华山中研院数学、化学和物理三个研究所的基建工程,将建材木料改钉木箱以备搬迁之需;二是各所尽快征询同人意见,眷属可自行疏散,或于十日内迁往上海,可能出国者尽量襄助其成;三是南京地区文物、图书、仪器、文卷先集中上海,由安全小组封存,再伺机南运;四是搬迁经费,一个月前国民政府实行金圆券改革,提拨了400万圆供中研院使用,决定以此作搬迁经费。随即,朱家骅以教育部部长之名义,任命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兼任台湾大学校长。

九华山物理所工地,寄托着国民党政府建立核科学的梦想。1946年年初,美国宣布将在太平洋比基尼岛试爆原子弹。朱家骅派中央大学物理系教授赵忠尧作为观察员前往参观。赵忠尧曾是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叶企孙的助手,后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获得博士学位,抗战中回国,任中央大学物理系主任。赵忠尧观摩比基尼群岛原子弹试验后,又去美国访问一些核物理实验室,了解核物理实验的新进展。

1948年院士选举告一段落后,总干事兼物理所所长萨本栋急于赴美考察原子能,寻求技术奥援。但不久国民党政府江河日下,萨本栋也在1949年1月31日以胃癌撒手人寰。留在美国的赵忠尧决定不去台湾。其间,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曾发急电催迫:“望兄来台共事,以防不测。”赵忠尧回电:“我回大陆之意已决!”[3]后来他返回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了中共核弹研究的领军人物。这也等于国民党拱手相送胜利者的一份厚礼。

1948年年底,国内战争焦点逼近长江,国民政府机关单位纷纷南迁。中研院植物研究所院士李先闻率家人先行离去。行前,他与同人告别,亲朋故旧大都劝他不要走,认为国民党失去政权只是改朝换代,共产党来了也同样要从事科学研究,没有必要千辛万苦地离开。其实,他的走是为了去台湾研究热带植物,他在台试验推广甘蔗的新品种已有数年,被台湾人誉为“甘蔗之神”。

“独树临秋水,孤城上暮鸦”。1936年董作宾拍摄的明孝陵翁仲甬道(董敏供图)

11月,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长翁文灏在南京私宅召开谈话会,商讨文物去向。与会者有故宫博物院和中博院理事朱家骅、傅斯年、李济、徐森玉、杭立武等人。会议做出挑选精品文物运台的决议,初定600箱,后扩大挑选范围,选出文物共3824箱,其中北平故宫博物院2972箱,中博院852箱,还有中央图书馆及北平图书馆的善本图书和外交部条约档案等。与会者还提出利用此便,将史语所和数学所的图书、文物和仪器一并迁移到台湾,包括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和青铜器、居延汉简、宋代以来的善本书、明清内阁大库档案、拓片7万纸、民间文学逾万册,中西文图书约15万册,装了两千多箱。所有挑选物资,分三批陆续运往台湾。

天地玄黄,举棋不定。但弱小的生命个体无法摆脱历史大潮的席卷。11月15日下午,傅斯年主持召开史语所所务会,“谓院方态度,不阻止也不鼓励同人及眷属避难离京。至于迁都问题,须由最高当局决定。又谓万一南京陷落,中研院中人为共党所欲得而甘心者,仅有两个半,即朱院长、傅本人,至于萨总干事仅能算半个。故傅云不能留在南京,以免落入共党之手。中研院即在共党之中亦必存在。惟史语所与社会所必须改组,语言及考古尚可仍旧,历史组必另派一唯物史观者来主持工作云云。”[4]

傅斯年一度心灰意冷。陈槃回忆:

自三十七年冬,首都告警,群情惶急,不知所以为计。一日,师召集同人会议,惨然曰:“研究所生命,恐遂如此告终矣。余之精力遂消亡,且宿疾未愈,虽欲再将研究所迁至适当地区,使国家学术中心维持得以不坠,然余竟不克荷此繁剧矣。今当筹商遣散。虽然如此,诸先生之工作,斯年仍愿尽其最大努力,妥为介绍安置。”

同人此时,以学术自由之环境已受威胁,于多年生命所寄托之研究所,亦不胜其依恋可惜。一时满座情绪,至严肃悲哀,有热泪为之盈眶者。

师于是不觉大感动,毅然曰:“诸先生之贞志乃尔,则斯年之残年何足惜,当力命以付诸先生之望耳。”

本所迁移之议,于是遂决。[5]

刚从美国讲学归来的董作宾(字彦堂),初以为撤往西南地区,但当听到史语所甲骨即将运台,“就决定不去后方,要随研究院一起去台湾”,[6]临行时遇见同乡老友魏辉廷,还私下表示,自己其实不愿意跟着跑的,只因这批文物太熟悉,前后经营二十年了,从南京运到重庆,又从重庆运回南京,现在又往台湾运,“责无旁贷呵!自己离不开他们,到那里安排妥当就回来。”[7]

1948年1月12日南京中研院礼堂的最后一次演讲(李前珍供图)

离开大陆前夕,史语所历史组青年学者王叔岷写下感受:

史语所连同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院、中央图书馆珍贵文物搬运上船,由下关出发,驶往台湾,茫茫沧海,碧鸥绕樯翔舞,久久不去。去乡之情,情何以堪!因思孔子乘桴浮于海事,占此绝句:

急遽传桴满载行,千年文物系儒生。

碧鸥何事随樯舞,沧沧茫茫去乡情![8]

中博院李霖灿携眷将随运文物的舰船去台湾。当初在丽江,李霖灿结识了正在白地学习东巴的青年和才。两人一见如故,和才答应作为李霖灿的助手,放下手中的一切,离开老母和家乡,跟随他到了李庄,抗战胜利后,又随中博院回到南京。此刻,“寒夜泪别天涯客,此后相见渺无期”,李霖灿写道:

和才对去不去台湾陷入了苦恼。李霖灿对和才说:借用咱们麼些人谚语,牛头怎能藏在怀里呢?咱们同生死共患难了这么久,真的是跟亲兄弟一样,只是这回局势变动,关系实在重大,我却不能代你做主,因为要渡洋过海非同寻常。我只能这样说,跟我去台湾,我相信“中央博物院”会继续有个位置给你的,如果情况真不如预期,我这样说,我有一碗饭,你就有半碗饭。你自己还是多想想做个重要的决定吧!

和才想了几天后,对李霖灿先生说:我决定不去台湾,我是生长在山坳子里的人,山路再远,爬我都可以爬回家去,隔了海水我就没办法了,只好和你家在此分手各奔东西了。于是,这一对共生死同患难的异族兄弟,在一个寒风凛冽、冰雪纷飞的冬日,在南京下关火车站洒泪痛别:

“路警在逐车关闭铁门了,和才从窗口伸出手来摇摆。我明知此一别,再也难相逢,忍不住眼泪滴下,口中却与和才同时喊出了四个字:后会有期!”[9]

1948年12月下旬,国民党海军派“中鼎号”装载首批文物去台湾,押运员有故宫庄尚严,中博院谭旦冏、周凤森、麦志诚,中央图书馆王省吾、昌彼得,史语所芮逸夫、董同龢、李光宇、劳榦,外交部余毅远等,各机关自带工友一人。押运员多有眷属,借住船上水手房。特派员李济,在庄尚严笔下“地位超然”。

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述,在迁台物资装船后,又传来几天前在海峡海浪打沉一条船的消息,许多老友劝李济不要跟船走,李回答说,物在人在,免得子孙千年唾骂。至于轮船何时成行,“最后目的何在?所乘何船?当局始终秘不宣布,非待行前廿四小时内不能知之。”[10]

21日,杭立武、傅斯年、徐鸿宝、蒋复璁等登上“中鼎号”,“发现舱中有中央社等其他机关预装之箱已将及半,而箱上满搭乘客,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不下四五百人。箱上虽有铁板隔绝,然铁板原有孔洞,烟灰火柴、大小粪便、呕吐饭食,均可漏入文物箱上,与事先所接洽者大相径庭。”“经往海军总部交涉,请将其非六机关之箱与人员撤出。桂(永清)总司令亦来船查看,会商结果:非六机关之箱,因亦奉最高当局命令,且非危险性物品,可以装载外,其非六机关之押运人员一律撤出。舱中除押运员外,不准其他人员入内,秩序始能维持。然箱件之杂乱堆放、不问轻重、不问大小之状况,因时间所限,已无法改装。”[11]

22日,“中鼎号”自南京下关起锚,当晚停泊南通江心。“时局紧张,虽在舟中,亦行戒严。廿三晚停泊黄浦江口。廿四日放洋。廿五晚经台湾海峡,风浪极大。马达一边发生障碍,左右摇摆,箱件互相震撞,员工站立不稳,无法补救。”“中鼎原为运输舰,舱口及舱内通风管均皆漏水。一路风浪特大,巨浪打来,覆没甲板,致舱中多处入水。”[12]26日上午,“中鼎号”始抵基隆。28日卸船,一千箱即刻转运至十六节火车车厢,当夜启行,29日凌晨抵杨梅。途中大雨,每节车皮渗漏。据庄尚严致马衡的信中所写,“共计受水之箱廿六箱,兹另列表报告。因库房堆积皆满,且无架安顿,天又连阴不晴,无法逐箱启晒,曾将最严重之箱启视,见内部尚未湿及书画本幅,差堪告慰。”[13]

1948年年底,中鼎号将驶往台湾(采自网络)

运载第二、三批文物图书资料的军舰“海沪轮”和“昆仑舰”,分别于1949年1月6日和1月29日由南京起航,均在三天后抵基隆港。所有文物全部运入台湾糖业公司台中糖厂存藏。史语所单独行动,文物图书暂存杨梅车站不动,按照傅斯年计划将全所移至台北。

史语所迁台,傅斯年还留在北平,参与“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抢救计划”。蒋介石指定此事由傅斯年、陈雪屏、蒋经国三人共同负责。当时他们商定,要接走的学者分四类:各院校馆所的行政负责人、因政治关系必须离开者、中研院院士、在学术上有贡献者。

史语所秘书那廉君回忆当时:

1948年末,北平局势紧张,孟真先生那时在南京,千方百计联络接出尚在北平的一些学人。他努力的对象包括当时的交通部长俞大维先生,青年部长陈雪屏先生以及其他有关单位和个人。而替他办事的,却只有我一个人,因为那时候史语所同人早已到了台湾……

我跟孟真先生东奔西跑。他整天地跑教育部、国防部、交通部、青年部,其辛劳情形除非实际参与其事者,无法加以想象。有时候跑到中午,赶不及回去吃饭,照例的是在新街口“三六九”各吃一笼包子,孟真先生心事重重,彼此对坐闷吃,默默无语。一直到最后一批飞机从北平飞到了南京,我们招待这些学人住在史语所的大楼里面,这才松了一口气。被接出北平城的有钱思亮、陈寅恪、毛子水、英千里等人,多数是知名学者。[14]

1946年胡适及儿子祖望与傅斯年(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胡适是蒋介石拟定的抢救名单的第一人。1948年初,蒋即派专人飞抵北平劝其南下。胡适以忙着筹备北大五十周年校庆为由,迟迟不肯动身。此后,蒋介石多次亲自打电报催促,最后关头,胡适才逃出北平。12月17日,在南京的中研院礼堂,胡适出席北大同学会主办的五十周年校庆大会。会上,胡适失声痛哭,自责不已。次日《申报》报道:“胡氏之报告,一再说明渠如一逃兵,不能与多灾多难之学校同度艰难。……且称‘乃一不名誉之逃兵’。声泪俱下,与会者几同声一哭。……旋复由朱家骅、狄膺致词后,即至隔室痛饮佳酿,据校友会报告。所储佳酿共计百斤,但愿狂饮,不欲剩余……”[15]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陶渊明《拟古》句)1949年元旦之夜,南京城一派死寂。胡适与傅斯年相守度岁,置酒对饮,瞻念前途,潸然垂泪。1月5日,陈诚就任台湾省主席,即致电傅斯年,要他迅速赴任,接手台大,“共负巨艰”。离开南京的那个寒夜,胡适、傅斯年夫妇在前,那廉君随后,相继走出史语所红门,众人心事重重默然无语,工友老裴低声说,等着你们快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