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归骨台湾岛
一家三口终于团聚。1946年9月24日,傅斯年俞大綵夫妇在家宴请梅贻琦、张伯驹与胡适夫妇等。梅贻琦在日记中写:“惜菜中鱼、虾、蟹皆不新鲜,客皆勉强终席。”“勉强”二字,可见之窘,其情即使并非夫人典衣置酒,但谓生意萧然或亦无差?
1947年,傅斯年在妻儿陪伴下赴美就医终要成行。夫妇俩对未来或许有深一层考虑,为仁轨置备了一个留言簿,留下嘱咐——
做人的道理不止一条,然最要紧的一条是:不可把自己看重。凡事要考虑别人的利害,千万不可自己贪便宜;做事要为人,不是为自己。自己为众人而生存,不是众人为自己而生存。小时养成节俭的习惯,大了为劳苦众人服务。
父 三十六年四月
送给仁轨。妈妈,三十六年四月五日于南京。To Jackie darling.From Mama.Apr.5, 1947, Nanking.3.Jackie.
傅斯年还请好友同人为儿子题词——
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梁思成)
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录胡适之先生语。 卅六年五月廿一日那廉君于南京鸡鸣寺。
劳榦画了一幅钢笔画“万里长城”,画上题词:
我们要时刻记起,这不是中国的边疆,在过去时代与将来时代,都是中国的腹地。
历史组弟子陈槃庵作《送孟真师偕夫人暨公子赴美疗养别后奉怀二律》,诗曰:
江夜照离车,灯昏雨气斜,廿年唯许国,四海未宁家,
衰疾余身患,忧劳与鬓华,平生知遇意,极眼去程赊。
百年新大陆,六月远游踪,今古蟠奇抱,风潮荡此胸,
辞荣同腐鼠,难识故犹龙,送君情如水,后夜满吴淞。
劳榦作《和槃庵(送孟真师偕夫人暨公子赴美奉怀)原韵》,诗云:
北郭送轻车,桓灯照雨斜,天人归独抱,风雨正无家,
倦客常千里,羁身有岁华,瞬看春草绿,不信别程赊。
感激平生意,殷勤望别踪,播迁疑小梦,湖海荡余胸,
大宇平如镜,丛山郁似龙,加餐公自勉,辛苦向吴淞。[28]
6月26日,傅斯年偕夫人俞大綵与儿子傅仁轨自下关车站离开南京,史语所同人大多前往相送,人群中还有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朱家骅、交通部部长俞大维等。29日,由上海乘船,前往美国波士顿伯利罕医院医疗。
抵美后,傅斯年先在波士顿伯里罕医院治疗,四个月后移居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休养。血压正常后,移居新港静养。傅仁轨就近入新港的义务学校。1948年夏,傅斯年稍有好转,忽然执意要回国。夫人劝他多疗养一阵。他说:“国内要做的事太多,岂可偷闲而安居异国?”俞大綵自知拗不过他,只好把13岁的儿子傅仁轨留在美国读中学,托人照顾。临行前,美国医生“坚嘱勿再任行政工作,以免复发”。
1948年傅斯年俞大綵夫妇在美国(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1948年8月,夫妇俩回到风雨飘摇的中国。俞大綵回忆:
民国卅七年底,时局日趋紧急,孟真在南京忧心如焚,旧疾复发、血压猛升,加以感时忧国,情绪极劣。正在那几天里,蒋总统命孟真前往台湾,接掌台湾大学。[29]
未及赴任,先告示安民。12月18日,傅斯年致电沈刚伯、李宗侗、陈达夫、台静农等[30]。
台北台湾大学文学院沈院长刚百并转玄伯、达夫、静农诸先生:
惠电敬悉,至感。弟奉总统命掌台湾大学,际此国家艰难,当勉为主。台大前身学术空气本是欧洲大陆之正统,当尽力保存。以后如因需要增聘教授,必以学术为标准。迁台学术机关如中央研究院等,当以台大之学术进步为出发点而合作,决不为台大累。总之,时事艰难,必须开诚心、布公道,使主客新旧同心相安,然后可图进步。一切函详。乞先以此意转告师生为荷。弟傅斯年。巧。[31]
政客只考量现实,不问理想;文人空有理想,又多半止于理想。然而,道既不行,俗亦难移,人心不古,世道浇漓,徒留下生命教训。以傅斯年的身体状况论,断不能接长台大。他在去世前几天,还对朱家骅说:你把我害了,台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我的命欲断送在台大了![32]
俞大綵回忆丈夫:
他去世的前夕,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为他在小书室中升炭盆取暖,他穿着一件厚棉袍伏案写作,我坐在他对面,缝补他的破袜,因为他次日要参加两个会议,我催他早些休息。他搁下笔抬头对我说,他正在为董作宾先生刊行的大陆杂志赶写文章,想急于拿到稿费,做一条棉裤。他又说:“你不对我哭穷,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费到手后,你快去买几尺粗布,一捆棉花,为我缝一条棉裤,我的腿怕冷,西装裤太薄,不足以御寒。”我一阵心酸,欲哭无泪。
他起身指着壁上的书架说,这些书,还有存于史语所一房间的书,死后要留给儿子,他要请董先生为他制一颗图章,上刻“孟真遗子之书”。[33]
似是谶语,1950年12月20日下午,傅斯年在列席省参议会,回答参议员质询后,以脑溢血猝发,当晚11时23分,与世长辞。
傅仁轨正在美国读中学,他的英文名叫Jackie,此时无钱回台奔丧。1951年元旦后,李田意带着仁轨去看胡适夫妇。胡适见到仁轨,心里很难过,说:“啊!长得比我还高。”傅仁轨态度很老成,笑了笑。
胡适问:“学习怎么样?”傅仁轨说:“功课总是考第三。”
胡适点点头,想起罗家伦讲傅斯年“犬父竟有虎子”的话。
那天,胡适太太江冬秀做了很多菜,留他们吃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仁轨。怕他伤心,大家也都不谈傅斯年。待他们走后,江冬秀说:“现在俞大綵不好受了。”[34]傅斯年与俞大綵“鹣鲽情深”。传说中的鹣是“比翼鸟”,雄鸟左翼左目,雌鸟右翼右目,雄雌相合才能飞行;“鲽”是古称比目鱼。
1949年1月20日傅斯年应黄得时教授之请题字“归骨于田横之岛”(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15岁的仁轨给悲痛中的母亲写来一封信。
……父亲已走完了他艰苦的旅程,现在该是他静静安息的时候了。妈妈,不要太伤心,不要流泪向人倾诉你心中的悲痛,更不要因为家境贫困,哭泣着向人乞怜。我们母子要以无比的勇气,来承受这个重大的打击,我们不需要人们的怜悯,而是要争取人们对我们的尊敬。……[35]
遗孀俞大綵,背负“故校长夫人”的牌子,仍在台湾大学教外文。环境影响心境,心境影响行为。她越来越不受学生欢迎。许倬云以为:“傅师母脾气不小,她教过我们半年英文,学生很辛苦。”作家陈若曦下笔更刻薄:
台大校园内纪念傅斯年的建筑“傅园”落成(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四年的大学生涯,令同学闻之色变的是俞大綵老师。……本组原有三十八位学生,第一堂上课就少了二十多位……
老师不愧体育系出身,身材保养良好,也很重视穿着打扮,永远显得光鲜亮丽。她总是穿一袭合身的旗袍,色泽华而不俗,头发烫得卷卷的,涂脂抹粉外,高跟鞋的颜色和指甲搭配,在讲台上走动时顾盼自如,宛如明星走秀。老师英文咬字清楚,口气不疾不徐,脸部表情冷漠深邃;讲课很少对着学生,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目光不是投向窗外,就是瞪着课堂后的天花板;眼神时而冷淡,时而遥远,一副拒人千里外的神色。以前的寡妇不管如何穿着打扮,常会散发出哀怨悲苦的气息;老师却一举一动全然反传统,特立独行的外表先就让我觉得新鲜有朝气。……
两堂课下来,我就明白为什么许多学生要退选了。老师太过威严,动辄罚站,不给女生留颜面,简直公然歧视女性。……女孩子脸皮薄,不久就掩面而泣。不料这一来更激怒了老师。“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哭去!”她气呼呼地喝斥着,同时高跟鞋“登登登”,三步并两步地走去开了教室门,硬是把同学撵出去……这以后,我对散文课兢兢业业,每堂课前都做考试准备……大学四年,就数这一年我最用功。为此我很感激俞老师……
下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她一来就宣布:“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堂课,不讲课了,我们玩一个游戏。”天上竟会掉下这么个礼物!大家惊喜交加,不禁面面相觑起来。“你们每人说出一项心愿,随便什么都行。来,从这边开始,陈小姐请!”
她的手像乐队指挥棒似的朝我一指。盼了一年,头一回被点到名,我激动得很,身子立即随着指挥棒弹了起来。我大声宣告:“我但愿天下的寡妇都结婚去!”只见她的鼻孔扭曲了一下,脸朝窗外瞪了两秒,随即回转来,若无其事地示意我坐下。我像死囚获得特赦,喜不自胜地坐下来。这时才注意到,右排的女同学正咬着唇皮,强忍着不敢笑出来。
我犹陶醉于自己的大胆里,这时传来老师的催促声:“郭先生……哈罗,郭先生,轮到你了!”郭松棻宛如从存在主义的甜梦里被摇醒,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我……我愿意娶个有钱的寡妇!”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俞老师也笑了,但笑容一闪而过,立即又把头转向窗外。等回转脸来,依然冷若冰霜,俨然神圣不可侵犯。一年来难得这么嫣然一笑,虽然短暂,那一刹那却是美丽又温柔。[36]
1990年,俞大綵病逝台北,享年84岁,距夫君逝世整整40年。遗体火化后暂厝普导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