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街八号”的悲欣

五、“羊街八号”的悲欣

1946年4月30日,国民政府颁布“还都令”。这年10月,流寓李庄的“下江人”终于盼来东归还乡的日子。停在李庄码头的“长远”轮,天天都在装行李。“羊街八号”罗南陔的女儿罗筱蕖女婿逯钦立以及襁褓中婴孩,外侄女张素萱外侄女婿李光涛,他们盖的垫的穿的用的,箱栊行囊已经装船。换言之,他们的家已在船上。饯别宴,端起的酒杯愈来愈沉,话到嘴边声音越来越喑。眷恋、彷徨、无奈、茫然诸种情绪,像磐石重压在这一家每个人的心上。

在儿女面前,罗南陔或许依然是一副父道尊严的样子。从罗萼芬的讲述及他提供给我的家书中,没能看到罗南陔的态度。倒是众兄弟对小妹离去颇感伤悲,“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题诗作赋,竞相留别。

长兄罗荫芬《送九妹随院之南京》诗,道不尽离愁别绪与殷殷牵挂:

1946年羊街八号罗南陔家为罗筱蕖张素萱两对夫妇赴南京饯行合影从左到右:一排逯钦立、罗筱蕖、罗南陔、罗二娘(张素萱的姑妈)、张素萱、李光涛;二排洪尉德(张素萱小学老师苾芬的丈夫)、罗苾芬、罗叔楷(五表叔。楷,一作谐,待查。)、李子谷(罗兰芬三表姐的丈夫)、罗萼芬(十表弟)、李适芝(五表嫂)、马鸿志、吴敏文(六表嫂)、张沛芬(张钜武二女)(说明系李光涛所写,李幼萱供图。)

阿娘逝世万缘枯,姊妹依依聚一庐。

若遇旌轮飘远道,休将离泪洒征途。

……

五哥罗莼芬对罗筱蕖影响最大,别离的感情也最复杂:

……

逯子廉隅重,渊娅宿士通,

静好吟书幌,峥嵘获狱骢,

复原何太速,翰苑还故宫,

京华隔巫峡,相逢梦寐中,

相期梦寐诎千首,珍重临歧酒一盅,

幸有家山能作证,桂轮斜照半江枫。

中央研究院明日还都,九妹小蕖携甥偕行夫子。汽笛机声,顷刻万里,手足分离,百感交集,相对无言,忍泪书此,用系情惆于万一,前途珍重,吾妹勉之。

卅五年十月五日 五哥叔谐涂鸦[27]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1992年3月2日,罗筱蕖在给小弟罗萼芬的信中写道:“以上诗已保存几十年,从箱底翻出,读后心情酸楚之极,今抄与吾弟。”这些诗跟随罗筱蕖走南闯北,出生入死,如影随形,视为生命。那是故土家园,那是乡音亲情,生命中什么都可以割舍,唯独不能断根。

2004年夏天,我见到八十多岁的罗筱蕖老人,她向我讲起后事:

1946年回南京后,傅斯年介绍我到成贤街的教育部会计科工作。那时中央大学刚复课,学潮很厉害,学生的口号是“反内战、反饥饿”。“沈崇事件”后又加上“反美帝”。一次学生冲进教育部,我正在三楼办公。学生找朱家骅质询,骂他,还把鸡蛋砸在他的身上,他始终克制隐忍地回答学生的问题。从始至终我没看到有警察抓学生或保镖保护朱家骅。[28]

1948年底,逯钦立罗筱蕖夫妇离开史语所。12月9日,广西大学校长陈剑修致电傅斯年:“自本月起聘逯钦立兄为副教授,月薪380元,提前两月送薪为旅费。希电复。”[29]罗萼芬告诉我:

他们原在南京,临解放又到广西大学教书。广西大学校长陈剑修是北大老教授,傅斯年的同事。当时我五哥罗莼芬是地下党员,写信给九姐,说盼了那么久的解放,临到解放你们又要离开大陆。若真去了台湾,你们会后悔……九姐夫逯钦立本来犹豫。看大家态度如此,也坚定了留在大陆的想法。逯钦立解放后调到东北师大。我九姐现还健在,比我大四岁。[30]

其后的几十年,像这样的家庭多是噤若寒蝉,纵是姐弟间也音信稀疏。罗萼芬给我提供了一封九十年代初罗筱蕖写给他的信,信中谈到了逯钦立一辈子呕心沥血校辑的那套书《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拖了近20年,到1963年,才交给出版社。紧接着就是“文革”,直到1983年,才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据罗筱蕖讲述:

1964年,逯钦立罗筱蕖结婚二十周年纪念(罗筱蕖供图)

关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陶渊明集》两书,中华书局已再版四次,去年又出一次,台湾、香港、日本、新加坡等地区和国家都翻印了,美国有的大学教中国诗歌时也引用了这两本书。逯旸(逯罗夫妇的孙女)来电话说,他们大学的美国教授专门向她提起这书的价值。1984年中华书局在香港办中国图书展时,《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很受欢迎,带去参展的书卖完了。1992年此书被评为“全国首届古籍整理图书奖一等奖”。

这是一份迟到的殊荣,比当年傅斯年向逯钦立的岳父罗南陔的预言——“一俟抗战结束,此书刊就,逯君必为国内文学界知名之士无疑也”足足晚了四十年。当事人都已看不到这个结果。罗南陔与傅斯年死于1950年,一个在南溪,一个在台湾。而逯钦立也死于1973年。死得都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