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求学 明珠自怜
1929年,曾昭燏自长沙艺芳女校毕业考入中央大学外语系,二嫂俞大絪是这个系的教授,二哥曾昭抡任该校化学系教授兼化工系主任,已在南京傅厚岗置产建宅。曾氏兄妹是湖南娄底双峰县曾国潢的曾孙辈,按曾家“国、纪、广、昭”排为第四辈。父亲曾广祚(1879-1931)与母亲陈氏(季瑛)育有昭承、昭抡、昭拯(绍杰)兄弟和昭燏、昭懿、昭鏻、昭楣姊妹,皆勤奋好学,各有所成。1931年8月,曾昭抡应北大理学院院长刘树杞之邀,出任化学系教授兼系主任,夫人俞大絪也转任北大。曾昭抡遂安排金陵求学的昭燏,把母亲和昭鏻、昭楣两个妹妹接来南京同住。
曾昭抡是昭燏人生第一良师,第二位则是中大国文系教授胡小石。一次,曾昭燏偶随同学游寿前往金陵大学慕课,其时胡小石正在为国文历史系学生讲授甲骨文。曾昭燏一听便被吸引,惊其引证淹博,说理致密,极有启发,于是有课必听,复又登门请益。据曾昭燏回忆:
师所居在城北将军巷,为自筑小楼一所,号为愿夏庐。……愿夏庐之三楼,为藏书楼,牙签万卷,师甚珍之,外人罕得窥,余常读书其中,竟日不下。庐前有池塘一,环岸种杨柳,风景幽胜。师生平喜诵吴梦窗《点绛唇》“明月茫茫,夜来应照南桥路……”一词,用其韵至再至三,群弟子亦和之。余和曰:小阁飞空,一池碧映垂杨路;绛云深处,听尽潇潇雨。[6]
陈寅恪说:“读书须先识字。”训诂学、书学和楚辞之学,是曾昭燏从胡小石师获益最多的三门。其中训诂之学,是文史学者必经之路津,又是吓退莘莘学子的铁门槛。据南京大学所藏《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学生历年成绩表》音韵一门,曾昭燏连续三年考试成绩均为100分。
其时,西风东渐,国学花果飘零。曾昭燏的二嫂俞大絪考取中英庚款留学,在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欧风美雨,眼界大开,也致函曾昭燏,鼓励她赴英留学。1935年3月,受兄长昭承和昭抡资助,曾昭燏中断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学业,于13日自上海码头登上意大利邮轮,自费赴英求学。
来到英伦,曾昭燏在伦敦大学学院叶慈教授门下就学,与山东官费留学生吴金鼎系同门师兄。其间,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主编《文史丛刊·小学研究》杂志刊有曾昭燏论文《读契文举例》,但其研究方向已开始从文字转向器物,对故国文化的认知开始有了国际学术的参照标准。这年秋,曾昭燏奉叶慈教授之派,到考古工地实习。
10月30日,她在致堂兄曾约农的信中云:
妹走入考古一途,事亦滑稽。……因妹在中大所学是中文,于英国任何课目均不相衔接。不意伦敦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叶慈,系研究中国及印度佛刻铜器等艺术,现任中国考古及美术学教授,见妹大喜,即令为其校之旁听生。于妹基本科,如人类学等特加教习。再三劝妹专心就学此地。如此一期之久,下期已成不可离之势。……
国土日蹙,强邻内逼,诚不知二三年后国家如何也。妹在此,遇三姐(曾宝荪)之前后同学数人,皆盛言三姐的天才,并问近状,妹一一告之。妹常自念,以三姐之学问才能十倍于妹,为艺芳终身牺牲,妹何以不能?[7]
曾昭燏以为楷模的三姐,即曾国藩的曾孙女曾宝荪,基督徒,当年就读英国伦敦大学西田学院理科,回国后创办长沙艺芳女校自兼校长,立誓不嫁,执教终身。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1935年9月6日晚,从上海坐海船到达伦敦的清华大学官派留学生夏鼐与同路人陈凤书,应当地几位华人及留学生谭季甫、周建北、曾宪朴、曾昭燏之邀,在顺东楼餐聚。席间陈凤书谈到:“燕京学生近年生活之奢侈,今年有百余人组织一跳舞会,几乎每星期跳舞,同学每年费用平均约600元以上。”曾昭燏谓:“英国学生不如此,恐美国亦未必如此?中国人学人家的东西,专学坏处而变本加厉”。[8]这位娇小的湖南女生从此进入《夏鼐日记》。此前他们并不认识,当时中国留学生极少有人选择考古学、博物馆学专业。所以,两人关系必然走近。
2019年,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采自网络)
初入伦敦大学,夏鼐面临读大学院或进考陶尔德研究所的两难选择。他在给李济的信中说:“同时注意汉时文献,因生将来或即专攻从事汉代方面之考古也。”李济在给考陶尔德研究所叶慈教授的推荐信中提及:“因为汉代是夏鼐的专长,他特别希望学习与将来工作有关的学科。”当时曾昭燏已随叶慈学习“中国考古与艺术史”,于是夏鼐给曾昭燏写信,希望能给以切实有效的建议。9月11日,他收到曾的明信片:“承询入学事,燏每日下午2时至3时半均在家,请于星期三或星期四来此一谈何如?”附注有交通方式。[9]
隔日,夏鼐即赴曾昭燏处——
曾君告以入学情形,谓考陶尔德艺术学校入学必无问题,惟欲读Ph.D.(哲学博士)则必须经过一考试,系6月中举行,现已来不及,但可先读M.A.(文学硕士),明年再改为哲学博士,以二者年限皆为2年,明年考取后,再读2年亦可读哲学博士也。吴金鼎君系读哲学博士。曾君今春来英,下学期可读文学硕士,以自费关系,不能久留,故只得读文学硕士。曾君谓上学期仅读Yetts(叶慈)之中国古文字学,Horel(霍雷尔)之中国地理及补习德文。并云,中国人在外国读中国东西,殊觉滑稽……又云,如欲入大学学院,课程较佳,惟不知能否以中国题目作论文;又补习印度文,不知能否与读学位同时进行,抑须先行补习,与学校接洽后始可决定。如欲入考陶尔德艺术学校则毫无问题云云。余告辞后,由地底车返舍。[10]
介绍与建议皆出于至诚,一切都在为夏鼐考虑。
9月21日,曾昭燏陪同夏鼐去见叶慈教授。看了李济的推荐信后,叶慈告诉夏鼐:“你读汉代的东西,很好,我今年开中国铜器一班,明年预备开汉代遗物……如读俄文不读德文亦可通融。”告辞出来,夏鼐怔然,“不知如何做好”。[11]但最终还是选择入考陶尔德研究所,颇望能读一学位“聊以娱亲”。及至正式上课,听了叶慈叙述课程内容及讨论安排后,始觉“酿了一个重大错误”,决定“先尽量阅览研究所关于考古学的书籍”,明年转读埃及考古学系。[12]
很快就是New Year。12月28日,夏鼐收到曾的明信片:“伯希和所论唐人画一文已借得,然燏不谙法文,不能读,何时有暇来展览会或校中,能助燏一读否?”[13]英国人辞旧迎新,通常会带上糕点美酒走亲访友,不需敲门径直而入,先拨弄壁炉炭火,然后打开礼物,吃喝,Happy……31日,曾昭燏如约来到夏鼐住处。据夏鼐日记,她将伯希和法文版《敦煌壁画和猷氏藏画》带来请教自己。异国他乡,一对青年男女在阅读声中送走了留学英伦第一年的最后一个黄昏。
1936年,新年老问题。夏鼐还在为转学力争;也有欣慰事:1月30日,“赴艺术研究所上讨论班,曾君及我那篇《周代都城考》最承赞许,今天宣读曾君的那一篇”。2月11日,至艺术研究所,“曾君说叶慈教授的书不久便出版了,关于考释文字的方面受她的助力不少,又说想到瑞典去跟高本汉学语言学,牛津的人类学以自然科学根柢过低,有点不敢去”[14]。
夏鼐写信给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以及史语所傅斯年、李济等,请求改学埃及考古学并延长留学期。5月8日,傅斯年复信夏鼐,赞成他转学,“埃及学未如古代西方亚洲考古之与中国考古发生直接关系,然其意解与方法,可资取证者多矣”,且“不必学有所成,即学到半途而返,犹有用处。古文字与语言之补习,暑中可自为之”。信末附注:“闻曾女士亦在Yetts处,弟意乞便中告之。”[15]一年前(1934年),傅斯年娶了俞大綵,大綵是俞家最小的女儿,家人称她“怀细”,曾昭燏则喊她“怀姐”。
傅斯年是国内学界领袖,曾昭燏当然渴望得到他的照应。6月19日,她致信夏鼐:“傅之信已回否?能否相假一阅。燏明日与惠勒博士谈后,即拟写信与傅,写后即奉还也。香港发现彩陶之文见于何处,祈相示为感。”[16]看了傅斯年那封信后,她当晚即致信傅斯年:
夏鼐劝我学“近东”的一种,巴比伦或伊兰,并劝我放弃一切科学的课程,如“测量”“制图”“地质”“人类学”等……而专从事于“文字”和“历史”的研求,将来以近东的一种文字和文化发展的历史与中国的相比较,也是很有用处,我自己想也是这个方法最好,因为我在中国的时候,比较于文字和历史用功多,而于科学用功少。但我许多的朋友反对,说既然有时候,何不多学点欧洲的文字,何必学这种“死语”干什么,恺姐也是反对的一个,恺姐说“与其学埃及巴比伦的东西,不如学点梵文”,但我知道学梵文的中国已经有了,陈六哥和许地山就是有名的,您对于此事觉得如何?[17]
1934年北平,夏鼐(左二)与吴晗、汤象龙、罗尔纲等(汤榕供图)
26岁的曾昭燏,以“为中国的考古学发展着想”的人生目标设计自己,寻求的指路人除了傅斯年,还有信中提到的二嫂、恺姐俞大絪,而最贴心体己的还是夏鼐。
异国他乡,夏鼐与其他中国留学生一样,也不免伤春悲秋,沉醉风月——
1月19日上午,与陈君偕往汉普斯特德荒原,雪已停止,但尚未融化。青年男女乘着雪橇在雪坡上滑走,他们真会享受……自己尚未走出青年界外,但不知怎样总自觉已经老朽,自己没有充分享受青春的快乐……[18]
3月14日晚间,坐在会客厅中开了无线电的音乐会,他们搬开桌椅,跳了起来,自己不曾学过,坐在旁边看,我真有点自恨,恨此生已近30岁,什么也没有学会,连玩意儿自娱的东西也没有学会。[19]
11月9日,夏鼐日记出现发乎情止乎礼的记载:“将昨日的事,细加思索,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不错。我自己不足惜,只是其间牵系的关系太麻烦,只好‘还君明珠双泪堕’而已。”回溯昨日:11月8日,“赴海德公园。观工人集会,反对Means Test Bill。旋赴曾昭燏处,以其刚由德国返英,云在德曾参加发掘,方法颇不差;又云已决定费半年工夫作一论文,以骗取一学位,叶慈教授并允减低学费一半,以襄助指导他人写论文为条件。……”[20]似无涉感情?翌日夏鼐再写:“收到刘古谛的信,他说,‘我打算最多在国外住三年,一方面由于我不能长离现实,同时我是一个有妻的人,我不知道应该可怜你,还是羡慕你,在我们这一点分别上?’我读了只得苦笑而已。”[21]四年前(1931年12月29日)在清华园,“晚上与张宗燧、刘古谛闲谈。刘说人生最重要的事:1.生活;2.性的满足;3.事业。张说:1.性的满足;2.生活;3.名誉。我近来不耐作苦思,对于这问题没有发表什么意见。”[22]在同学眼中,夏鼐无疑是坚毅之人,而此时“苦笑”,莫非与前日有关系?
1937年1月下旬,中研院史语所考古组主任、中博院主任李济应英国皇家人类学研究院和大学联合会及瑞典王储、考古学家古斯塔夫·阿道尔夫之邀,赴欧洲讲学访问,并出席国际科学联合会总会的伦敦大会。他的到来,让此地学考古和博物馆学的中国学生倍感欣忻。那些天,就一直追随这位来自故国的师长,形影不离。此间,李济意外患骨节病住进伦敦一家医院,异国他乡多有不便,二十多天里,幸有王介忱(吴金鼎夫人、陪读)与曾昭燏两位女性悉心照料,才逐渐康复。师生交往,见于夏鼐日记:
1月23日“约了李先生,及吴君夫妇、向觉民、曾昭燏等,到北平楼聚餐。”1月26日“晚间赴曾君之约,为李先生洗尘。他们看戏去,自己不去。”1月30日“晚间赴吴君之约聚餐,李先生及曾女士皆在座,谈至10时半始散。”2月22日“下午至李先生处,曾君亦在,闲谈着考古学方面的事情,至傍晚始返。”3月21日“至皇家丘陵看李先生,他的骨节病仍没痊愈,……有一个小灶房,每天中午由吴太太来做,晚餐由曾女士来做。”4月1日“傍晚至李先生处,约他明天到大学学院参观博物馆,曾、俞二女士皆在座,坐到夜深12时许始散。他们所谈的,几可作《儒林外史》读。”[23]
1937年6月初,曾昭燏的学术论文《中国古代铜器铭文与花纹》完成,得到导师叶慈的赞许并获文学硕士学位。她悉心收集流失海外的中国青铜器资料,论文所列古代铜器上的600种徽识,即是从2082件青铜器中整理得来的。
欧洲之行,李济选定曾昭燏作为培养的学术助手;也或许有傅斯年的授意。据南京博物院档案显示,这年3月起,曾昭燏开始领取中博院每月百元津贴。7月,受中博院指派,前往柏林国家博物馆和慕尼黑德意志博物馆,考察发达国家的博物馆现状。她在日记中写道:“1937年11月7日,夜作书复中央博物院,因今晨得其所寄9月份津贴3磅10先令4便士,并作书寄伦敦威斯敏斯特银行,以中央博物院所寄之款存入。”[24]
曾昭燏(中)1938年在德国柏林(李在中供图)
这期间,夏鼐与曾昭燏南辕北辙。他参加埃及考察团,在开罗数月,顺道游览耶路撒冷、那不勒斯庞贝古城、罗马等地。两人再见面已是1938年伦敦的夏日:
5月8日 星期日 前日接曾昭燏女士来书,知其已返英,今日往访,遇及王重民君,闲谈至傍晚始散。据云俞大纲曾作一联:‘曾昭抡日行千里路,俞大维夜草万言书’,亦国难中之佳话也。
5月15日 星期日 ……下午赴王重民君处,曾昭燏女士及于道泉、崔骥二君亦在座。至 Hampstead Heath(汉普斯特德荒原)一游,傍晚乃返。
5月29日 星期日 ……下午王重民夫妇及曾女士来,谈至傍晚始散。曾云在大陆遇及燕京蒋旨昂君,谈到我在燕京旧事。[25]
此时,曾昭燏已受聘伦敦大学担任叶慈的助教,从事教书及编目工作。本可以静下来做学问,但她下了“尽快回国,与人民一起受难”的决心,并写信告诉家人。归国日近,她与夏鼐的交往越渐频密:
8月18日,曾昭燏与友人在中山楼共进晚餐后,去到夏鼐处,拟寻租赁房。29日,曾昭燏日记:“晨来伦敦,找得一室为:149 Fellows Road即夏君所居之寓所。下午往看静如,在其家晚餐。同至Hampstead Heath(伦敦北郊汉普斯特德希思地区)散步。夜,夏君来谈。”同日,夏鼐日记:“今日曾女士迁入此间,课余返家后随便闲谈。我的态度很明决:还君明珠双泪坠。”[26]
8月30日,曾记:“夜,夏君来谈。”[27]夏鼐这一天日记原缺。9月4日,曾记:“晨起与夏君往St.Albans(圣奥尔本斯)参观Verulamium(古罗马建筑遗迹)。有Belgie遗址一,只一小部分已发掘;罗马遗址二已发掘者,有罗马故城、罗马戏院等等……下午七时余归,仍读Ludwig之书。”这次外出,是夏鼐主动提出,他记:“今日偕曾君赴阿尔布斯街,担任指导员,参观罗马遗址。”[28]《旧约全书》有“谷升为陵,山夷为壤”之句,观沧海之风,足揩去儿女泪。9月8日,曾昭燏日记:“夜读Ludwig(路德维希)Schliemann(谢里曼)真是小说人物,与夏君谈,并观其照片画片等。”[29]9月14日,夏鼐日记:“因欧洲局面,日益紧张,昨日我极劝曾君早行返国,不必等候月底”[30]。9月15日曾昭燏日记:“下午出外买物,夜与夏君闲谈。”[31]
9月19日,是曾昭燏离别的日子,白天她去学校,告别导师叶慈,向校长辞行。下午清理行李,后去王静如家晚餐。“夜八时余,静如、蒋君、夏君相送至车站,欲搭赴大陆之车。至,始知此班车已于上星期停驶,不得已而返,至静如家宿。”翌日“晨十时余,静如、蒋君、夏君复相送至Victoria(维多利亚)车站,乘往Dover(多佛尔)之车,车十时半开行。别矣伦敦!”夏鼐日记:“曾君本拟昨晚离英,到了车站才知道本星期起没有夜车,今晨与蒋彝君及Miss Julia(朱莉娅小姐)同赴车站送行。”[32]汽笛拉响,列车启动,白烟飘忽,可曾牵动离人心思?
2017年6月11日英国伦敦俯瞰泰晤士河(岱峻拍摄)
“二十多年在双亲的羽翼下,不知道什么叫做家累,便是现在有了子女,不过为双亲讨媳妇、生孙儿,以遂堂上含饴弄孙之愿而已。”[33]夏鼐这段话,如同当年鲁迅回答人们对他娶朱安的疑问,是为“母亲娶媳妇”。夏鼐在两年的日记中两度引用“还君明珠双泪坠”,旨意清楚,“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是理智型学人,“使君有妇”,就毅然掐灭情欲,但既有过“自己不足惜”的欲想,和“牵系太麻烦”的权衡,尤其“知君用心如日月”,就再也回不到言笑晏晏、两小无猜的状态。只不过彼此情感,不越雷池一步,又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