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一年前,丈夫陈士諴(1894-1963,又名幻云,字幼鸿)刚从江西调到重庆最高法院简任推事,夫妻久别重逢,又骤然别离。现实如千团乱麻,纸上心上柔情蜜意。他们相爱的时间很长,但总有些外界因素使彼此疙里疙瘩,聚少离多。
游寿,1906年出生在福建东部沿海霞浦县城一书香名邸。高祖游光绎曾为清乾隆年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去官归闽后,掌教福州鳌峰书院,一代名宦林则徐即出自门下。自游光绎以下,世代教书为业。其父游学諴,光绪十七年中举,主持福宁府“近圣书院”,霞浦青年陈士諴就是其得意门生,而后来成了女婿。
“余家依山面海,草木常青,海雾烟霞,阴阳幻变。春秋佳日,临流看花,轻雨雾迷,涛声悬瀑争鸣,”游寿回忆,“余幼受庭训左氏传。先君为述金石名物,于是略有物象及其科学意义。先君精教学、训诂、书画,弱冠负盛名,中年退居海陬,教学负薪以赡。余年十九丧亲既未完家学。”[2]16岁那年,父亲为游寿取字“介眉”,典出《诗经·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其后,游寿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学校,投身学运。
青年游寿(王立民供图)
1925 年,游寿父亲去世,当年游寿加入共青团,年底加入共产党。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游寿被迫离校。此时她身边的“保护神”,即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法律系、时任福建省民政厅股长的陈士諴。在白色恐怖中,游寿女扮男装逃回霞浦乡间避难。陈士諴亦托词母病,脱离政界,辗转沪宁,不久亦回霞浦。此间,他有诗云:
落尽残红送尽春,天涯惆怅苦吟身。
北堂老病悲慈母,新鬼烦冤哭故人。
怪事不堪书咄咄,女嬃犹自詈申申。
只余两眼苍茫泪,留与花间话劫尘。
诗中“女嬃”即指游寿,她比陈士諴小12岁。
1928年,陈士諴资助游寿考入中央大学中文系。同学有曾昭燏、沈祖棻等。游寿潜心问学,尤好诗学与书法。“当时在课堂上,看到俊秀、豪放各种板书心生向往。当年中大中文系,国内古典文学大师聚集,如词曲学家吴梅俊逸的板书,二汪(旭初、因坦)的流利板书,黄侃虽不大写板书,也偶然写几次,有他的俊爽之气。而我独好胡小石板书,豪迈卓逸。他板书写得很快,也自己擦去,坐在前头的同学有时起来替他擦,其实许多同学舍不得擦。”[3]
其时,中大教授王易(晓湘)[4]与汪辟疆、柳诒徵、汪东、王伯沆、黄侃、胡翔东等,有“江南七彦”之誉。王晓湘博古通今,然讷于言,方音重,苦了学生。时授“乐府通论”,讲北齐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游寿私下仿其体例学其腔调戏谑道:“中山院,层楼高。四壁如笼,鸟鹊难逃。心慌慌,意茫茫,抬头又见王晓湘。”众同学闻之竞相传唱。沈祖棻晚年犹叹:
犹忆春风旧讲堂,穹庐雅谑意飞扬。
南雍尊宿今何在,弟子天涯鬓亦苍。[5]
“少慕狂狷,率性任情”的游寿,还模仿另一位女性的笔触,写信给教授吴宓,捉弄那座“不设防的古堡”(杨绛言)。其时,曾昭燏在中大读外语系,游寿鼓动她转中文系,“我叫她学文字学,再学一点文献、考古文物,这样前途较广阔。她在第二年转到中文系,以后我们共同构写了甲骨文前后编,用蝉翼笺影写,请胡小石先生题词。”[6]
1931年,游寿自中大毕业后,回福建厦门到集美师范学校任教。她与谢冰莹、谢文炳、郭莽西、方玮德几位文学青年合办了一份文学刊物《灯塔》。谢冰莹在《女兵自传》中这样写道:
方玮德先生和游介眉女士都在集美教课,两人都是诗人。方那时正在热恋着黎小姐,所以诗的产量特别惊人。游是个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达观,而其实心里充满了抑郁和苦痛,过着矛盾生活的人。……记得是我在集美讲演的那天晚上,我住在她(游寿)那里,两人谈起人生问题来,她很感慨地说:“人不能离开感情而生活,而感情又是最麻烦、最复杂、最苦恼的东西,因此我觉得人生永远是痛苦的。”[7]
“矛盾生活”的痛苦人生,多半是与恋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陈士諴老家有原配夫人,且有四个儿子。1932年,26岁的游寿与38岁陈士諴终于结婚,当年生下一子,不幸因麻疹夭折,后终身未育。这年,陈士諴在北平《法律评论》杂志发表了《论吾国韵文法律书“宋刑统赋” 》和《中国法治思想之大成与批评》等多篇论文。1933年秋,游寿就读于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并执教于南京汇文女中。翌年,陈士諴远去甘肃省静宁县地方法院担任检察官。妻子眼中,“虽以治律食其禄,而歌咏抒其情,四十游西北,有‘落日见驼群’句,如景在目。”[8]
1937年卢沟桥惊变,那群就学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的才女沈祖棻、游介眉等,结束她们的诗与梦,告别六朝松下的“梅庵”,各奔东西。陈士諴调任江西临川地方法院任首席检察官,哀生民疾苦,“更无磅礴传神手,为画流离失所图”。游寿随夫宦游。1939年6月28日,曾昭燏在致老师胡小石信中写道:“介眉在临川,常有信来,上月临川遭炸,几罹于难,然介眉不以是而稍怯,仍领导临川妇女抗战工作甚力,唯每次书来,辄云‘烽火遍野,相见无期’,令人神伤。”1940年春,陈士諴调任江西河口地方法院首席法官,游寿随转赴河口,一边养病,一边整理《资治通鉴》札记,续写《李德裕年谱》。从友人与她的通信看出,她对这种“笼鸟”生活未必满意。这年4月3日,曾昭燏日记记:“夜作书寄介梅、子綝,问介梅肯就金大事否?”[9]金大于1938年3月1日即在成都华西坝复学。1940初夏,迁至重庆的中大教授胡小石(光炜),也向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院长谢循初推荐游寿。
1943年夏,游寿在江津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门前(王守铭收藏并授权使用)
7月29日,胡小石在给游寿的信中说:
介眉贤弟:
日前得飞书,极欣慰。寇机肆虐渝市,两月来几日与死神相挡拒,近时多雨,警报乃少闻耳。寒家在此,惟寓庐略损,大小人口幸无恙,望莫念也。女师学院校址定白沙,在重庆上游百余里,由重庆搭轮船一日到。开学原定十一月中,顷闻有提早之说,不知如何。光炜因本期仍需赴滇,上周专函循初先生,请其将弟之国文系讲师聘书直寄河口。白沙环境甚佳,惟冀大局无虑耳。瞻望四方,我心如捣。奈何,奈何。光炜下月二日飞昆明,有书请寄昆明云南大学。幻云兄近况何似?前赐和章风韵清劲,令人低回。此行往滇,仍携之行箧中也,匆匆不一。
顺颂俪福!
光炜 顿首
七月二十九日[10]
战时谋职不易,然国立女子师范学院所在的江津县白沙镇,距离江西河口山长水远。忍看爱妻远行,陈士諴不能相送,以诗作别:
六年前予有西凉之行,介眉过江相送,时值初冬,戴霜月而归。今其人入川,亦正其时,予以羁宦阙为面别,情见乎诗:
江潭摇落殒微霜,送我西行六载强。
今日君行谁送别,只应红树对斜阳。[11]
1941年,陈士諴升为最高法院简任推事,赴重庆履任。总算与爱妻近到舟行一天的距离。而席不暇暖,一年后游寿又再赴李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