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本书献给——
1981年9月23日,八十一岁的李约瑟时隔35年后重新踏上中国土地。在上海做题为“《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计划的缘起、进展与现状”学术演讲时,他这样开头:“说到‘缘起’,得从四川的一个小市镇李庄谈起。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迁到了那里。在傅斯年、陶孟和的主持下,我结识了一位正在研究火药史的年轻中国学者,他名叫王铃,号静宁。他成了我的第一位合作者。从1947年到1957年,他一共在剑桥住了近十年,协助我工作。”“假如没有这样一位合作者的友谊,本著作即使能出版也将推迟很久,而且可能会出现比我们担心现在实际有的甚至更多的错误。”[20]
王铃,字静宁,原籍南京,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历史系,原拟投考昆明西南联大研究生,因故败落。但他治中西交通史的几篇论文,给傅斯年留下很深印象,也因此获聘到史语所做助理研究员。史语所强者如林,那时的王铃还不显山不露水。
史语所的青年学者王铃(采自网络)
那天,在板栗坳李约瑟与王铃初一交谈,即断定这是可以栽培,值得信任的学术新人。王铃后来回忆,在“一所朴素农舍里,由于当时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的介绍,我认识了这位卓越的科学家——李约瑟。这次会面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因为我注定要在他的指导下,客寄剑桥工作十年”。[21]
李约瑟离开史语所后,王铃按计行事,刻意关注中国古代科技史。他依托史语所图书馆丰富典藏,着重收集古代中国关于火药火炮的资料,并以英文写成论文。
李约瑟造访李庄的一年后,也即1944年8月28日,王铃向傅斯年写信:“家父病逝加以经济之负担,谨沥陈所有万不得已之苦衷,请求允予辞职。”10月3日,“去岁奉吾师命,搜集关于中国人发明火药资料,得成一文,刻闻尼德汉(李约瑟)博士将首途返国,甚望吾师能介绍此文于尼博士携英国较富学术性杂志发表。”11月10日,“因私人事件不得不离开研究所,回思两年来之爱护提携,将永受教诲惕励,今午趋谒,值午眠未扰,后日再来详禀。”王铃的离开,甚至可能去向,傅斯年心知肚明。12月14日,时在重庆开会的傅斯年在给董作宾信中提到:“王铃来此,弟劝之返,不返,劝之做译员,并允为之设法妥为安置,不做。昨天竟说出,他去美国新闻处做事(赚美金)!今日已陈院长将其革除矣。此事仍乞办一公事到院。彼之待遇,十二月份即不能领也。”王铃并非不愿作译员,他在12月25日致傅斯年的信中称:“充译员一事,吾师前首肯介绍于陈诚将军,晚甚愿往谒,俾时报效国家,不负吾师所望。”次日,王铃再函傅斯年:“陈诚将军处充译员之事,若吾师赞同生之志愿,可否赐一介绍信,敬候复示。”[22]
1945年4月19日,王铃函傅斯年:“拟参与自费留学考试并储蓄出国用费,盼能于下学期赴渝蓉等地教书,复旦大学可否恳吾师介绍于邓恭三先生,或该校史学系负责人?如无机缘,其他大学亦所乐就。”出于稳定团队之需,傅斯年不得不装出严惩不贷的样子,但他却并未拒绝推荐王铃那篇关于“中国人发明火药”的文章在英国发表,也会为王铃出国留学暗借东风。
王铃如脱缰的马,直接奔向李约瑟的牧场。1946年秋,他如愿以偿获得英国文化委员会旅行奖学金,赴英伦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攻读数学史。1948年,李约瑟辞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任职,返回剑桥大学,开始与王铃合作,全力撰写《中国科学技术史》。他们合作将近十年。王铃当年那篇关于火药火炮的论文,后来构成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七分册军事技术:火药的史诗》(1986)的重要部分。作为李约瑟的首位合作者,王铃参与这部多卷巨著前五卷的撰写,直到1957年因生计等问题离开英国,赴堪培拉澳大利亚国立大学高级研究所任研究教授为止。王铃留下的空白,由以李约瑟的中国学生、女友与未来的妻子鲁桂珍为代表的几位科学家共同完成。
1986年,李约瑟主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七分册“军事技术、火药的史诗”完稿时,李约瑟在“作者的话”中,特别提及四十三年前那个夏日的李庄板栗坳:“一天晚上,谈话话题转向了中国火药的历史,于是傅斯年亲手为我们从1044年的《武经总要》中,抄录出了有关火药成分的最早刻本上的一些段落,那时我们还没有《武经总要》一书……与火箭装置无二的火药发动机和蒸汽机,是从欧洲科学革命中涌现出的思想产物,但所有在这之前长达八个世纪的先期发展都一直是中国人完成的。”[23]
李约瑟与得力助手王铃(采自网络)
他在该书扉页上用不同的黑体字印着:
谨以本书献给
已故的傅斯年
杰出的历史学和哲学学者
战时在中国四川李庄的最友好的欢迎者
他曾在那里和我们共用一晚探讨中国火药的历史
俞大维
物理学家兵工署署长(1942—1946)
我常常在他的办公室与他共享他的“战地咖啡”
并在1984年我们愉快地重逢[24]
20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李约瑟的皇皇巨著新译本(采自网络)
李约瑟这部巨著,遭到海外众多质询,也带来巨大声誉,尤其是在台海两岸,国人都在为祖先曾经的荣誉怡然自得。1953年8月,当时在李庄与李约瑟有过交道的李济,在台湾的杂志上发表《关于在中国如何推进科学思想的几个问题》:
读了毛子水先生在中国文化论集发表的《中国科学思想》,颇有所感,因草此文。毛先生的论文肯定了两件事:“(1)西欧近三四百年的科学,的确是我们古代的圣哲所不曾梦想到的”(《中国科学思想》,第67页);(2)他同意李约瑟的说法:“如果中国以往有西方那样的气候、地理、社会和经济的因素,近代科学定必发生于中国……”(同上书,第71页)我没有机会读到李约瑟的原文,不敢保证李氏原文的语气是否如译文给我们的印象。但我听过他在李庄讲过这一类的题目,他的大致的意见似乎是这样的。不过,在那时他来中国的使命,带有外交性质,故除了搜集他所需要的资料外,自然也要争取中国读书人的好感,所以说的话也必定捡取最好听的。至于他的内心里真实感觉如何,就无从揣测了。我个人的记忆,他似乎有些话没全说;不过,没说的话不一定是不好听的话。[25]
李济没有直言,而以曲笔转述罗素关于中国人好面子的印象:在北京教中国学生,也同在剑桥教英国学生一样,若有不用功者或作业不够标准的话,他总是尽责直率地教导他们。但中国学生的反应表现得忸怩不安,好像所受的教导伤了“面子”。在罗素看来,人与人相处,直道而行,也许要使精神紧张,人生乐趣减少;但若把诚意隐藏一部分以将就面子,岂不有伤追求真理的精神?讲面子与追求真理,有时是不相容的。进一步说,愈是讲究面子,愈不会对于追求真理发生兴趣;故重视面子的中国社会,就没产生真正的科学思想。因此,“最迫切的问题,不是中国是否有过科学,而是在中国如何推进科学”。[26]
1960年代,李济在史语所人类学标本室整理殷墟出土的人头骨(李光谟供图)
2018年9月,参加对中央电视台纪录片《李约瑟》剧组拍摄,自以为最大的意义是转述了李济上述观点,不知这部影片播出时,还有没有那些不合时宜,有伤面子的话语?
【注释】
[1]刘宗华、李珂编著:《中外科学家发明家丛书——李约瑟》,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8。
[2][英]李约瑟著,潘吉星主编:《李约瑟文集·序》,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1。
[3]王钱国忠:《李约瑟传》,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07,46。
[4][英]李约瑟、李大斐著,余廷明等译:《李约瑟游记》,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30—32。
[5]石定枎:《用生命去创造:记我的父亲植物生理学家和农业历史学家石声汉》,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出版社,2005,87。
[6]石定枎:《用生命去创造:记我的父亲植物生理学家和农业历史学家石声汉》,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出版社,2005,87。
[7]石定枎:《用生命去创造:记我的父亲植物生理学家和农业历史学家石声汉》,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出版社,2005,87。
[8][英]李大斐,李约瑟著,余廷明等译:《李约瑟游记》,332。
[9][英]李大斐,李约瑟著,余廷明等译:《李约瑟游记》,36。
[10]有误,应为曾国藩的曾外孙女。
[11][英]李大斐,李约瑟著,余廷明等译:《李约瑟游记》,37。
[12]同上引。
[13][英]李大斐,李约瑟著,余廷明等译:《李约瑟游记》,49。
[14][美]费慰梅著,曲莹璞、关超等译:《梁思成与林徽因——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158。
[15]夏鼐:《夏鼐日记》,卷4,114。
[16]《尼德汉谈“科学与政府”》,载《新华日报》,1943年7月1日。
[17]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10-10-8。
[18]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10-23-5。
[19]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李10-10-14。
[20]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编写计划的缘起、进展与现状,载《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1辑。
[21]王铃:“我与李约瑟”,林湘北编:《穿越剑桥》,南方日报出版社,2003,122。
[22]以上信件,皆引自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档案。
[23][英]李约瑟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卷5 化学及相关技术,第7分册 火药的史诗,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24]同上引。
[25]李济:“关于在中国如何推进科学思想的几个问题”,李济:《李济文集》卷5,16。
[26]李济:《李济文集》卷5,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