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人口问题研究
1944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计划”桂柳战役,时局紧张。9月,罗尔纲携家仓皇入川,重返社会所。这件事,汤象龙可能有所误会。四年后,夏鼐在日记中透露道:“罗(尔纲)君忠厚人,自谓汤君离所时,本拟连带脱离,后以当时适奉命调查金田未毕,故复命后始离所。其后以桂林沦陷,不得不避难来李庄,汤君似未能了解其苦衷,对之颇生误会也。”[12]
从1944年起,罗尔纲开始研究清代人口问题,他到社会所和史语所图书馆查阅相关论著,粗粗浏览,大为诧异,内中多为外国学者所写,且众说纷纭。如俄国人萨卡诺夫认为,乾隆末年中国最高人口数目为26500万,而不是31000万;日本人根岸佶认为,中国乾隆以后统计人口数目有夸大之嫌;美国传教土哈巴安德认为,中国太平天国战争、陕甘“回乱”及北方饥寒造成人口损失6100万,后修正为8300万……罗尔纲感叹,这些论据颇似郢人燕说,而本国学者,竟多鹦鹉学舌。[13]他借助社会所抄录的清代遗留档案,查找当时所能见到的书籍,从1944年秋天至1946年夏,历经两度寒暑,终于找到清代人口统计不确的原因:
清初编制“丁口”,目的是征收“丁赋”,有一“丁”,即要征收一份“丁赋”;为逃避“丁赋”,民间往往故意隐瞒“丁口”。因此户籍统计,当时人口实际上是缴纳“丁赋”的人,并不是真实人口。从顺治、康熙到雍正,均只有“丁口”数,而没有人口统计,此状况持续到乾隆六年(1741)才得以改变。这一年,乾隆下令,全国户籍一律依据保甲申报,大小男妇均统计在内,户部每年将人口与谷数一并申报。这才是有实际意义的人口统计。
罗尔纲进而分析,清初人口凋零;康熙年间,“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故人口增长迅速。从康熙到乾隆六年(1741),中国人口达到14341万;乾隆五十九年(1794),达到31328万;乾隆六十年(1795),因白莲教起义,人口损失约有1000万。此后人口增长缓慢,到道光三十年(1850),全国人口达到429931034人。道光三十年冬,太平天国金田起义,战争历十九年(1851~1869年),地域遍十八省。其中江南民众死于兵燹、饥饿、疾疫者,尤为惨重。据专家研究,从咸丰元年(1851年)四亿三千万,到同治十年(1870年)二亿七万相较,全国人口统计锐减在一亿六千万以上。直到清末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人口为四亿二千六百四十五万,还未能恢复道光三十年的数字。[14]就此,罗尔纲撰写了《太平天国革命前的人口压迫问题》[15]和《清代乾嘉道咸同光六朝人口统计表》[16]两篇论文。有意思的是,他现在栖身的石崖湾,也是清中期“湖广填四川”,张氏始祖“插标占地”,开始逐年建造起来的。
1944年深秋一日,他病卧在床,从门官田大核桃树筛落的清光里,闲读《诗经》。猛然间,一首咏周朝勃兴的史诗跳入眼里:“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这首《大雅·绵》,咏周朝开基者古公亶父(周文王祖父)为民拥戴,避狄去邠,渡漆河、沮水,到岐山下,开基建国的故事。水浒,指古公亶父来岐山时经过的漆、沮两水之滨。《孟子·梁惠王》也记有其事。元杂剧《黑旋风双献功杂剧》和《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杂剧》写的“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把梁山泊写成根据地,以水浒寨作为新政权,显然是据这首“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的史诗发挥来的。罗贯中《水浒传》继承并进一步丰富了元杂剧的思想,取“水浒”为书名,表明梁山泊与宋皇朝对立,“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苍穹再补完”,重新创立新天新地新世界这样一个内容。罗尔纲病中突发灵感,“欢喜得叫了起来!”一个学术观点的灵感迸发,直到几十年后才完成对小说《水浒传》原本和著者问题的研究,发表《水浒真义考》(1982年中华书局《文史》第十五辑)和《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看〈水浒传〉著者和原本问题》(《学术月刊》1984年第10期)等论文。[17]此是后话。
1937年至1947年罗尔纲相继出版《太平天国史纲》《太平天国史考证集》等著作(采自网络)
抗战胜利,1946年社会所东归南京。罗尔纲行李箱箧中,装有多部他已完成或打磨的太平天国研究专著。其中《太平天国革命的背景》,有对清初迄道光200年来的人口、经济、政治、社会、民族各方面的分析。1947年,正中书局出版罗尔纲《太平天国史丛考》,这是作者集1936年前所写的太平天国史考证文章,吴晗为该书作序,介绍他的考证方法为“剥笋”法。在李庄开始撰写的《太平天国史稿》于1951年由开明书店出版,首次按历史上正式王朝纪传体将太平天国载入“正史”。这些数百万字的书稿留驻了他在李庄的无数个晨昏。
历史颇为吊诡的是,李庄所处的长江南岸地区,就是他所崇敬的“故乡的先烈,当年曾为革命而牺牲的石达开”[18],率太平天国残部,如山火一般燃过的区域。据《四川近代史稿》载:石达开从天京出走,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第一次率部进入四川。当年五月二十六日,南溪义军首领张懋江(俗称张四皇帝)攻克兴文县城,“烧杀官衙,打破监卡,吼闹一番,劫取众犯”,“文武官僚,尽行屠杀”[19]。同年五月二十九日,与石达开所率部队会师。六月一日,众军将长宁县城围得水泄不通,挖地道,放地雷,巨棺存放火药,一举爆破长宁县城墙,打开突破口,攻下长宁县城,“血流成渠,尸积如山……”[20]
在南京,罗尔纲因患疟疾经年不愈,并引发眩晕诸旧症,请长假回家乡治疗。1948年罗尔纲再返单位。夏鼐在5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晚间罗尔纲君来谈,并持赠其所著之《师门辱教记》。谈及史学会会上,对于汤象龙君之脱离社会学所经过,及与梁[方仲]、吴[晗]交恶之经过,皆言之甚详。”[21]那个时节,所有人都在关切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的变化,并以他人的选择作为自己的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