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元素论·序
田本相
中国现代戏剧已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历程。在这进程中,始终面临着两大重要问题,一是生存,二是发展;当然二者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但显然生存是第一位的问题。
话剧作为一种“舶来”艺术,要在异质的文化土壤中立足,就必须先要培养自己的营养基,因为这是生存的迫切问题。而今回顾早期的中国话剧形态,我们可能会觉得,当时的人们所进行的戏剧探索,大多黏滞于艺术与现实的外部对应关系,而较少对象化地探讨这种艺术形式的内在问题。在戏剧理论与批评中,人们常常把戏剧“表现什么”、“如何表现”当成分析戏剧问题的焦点,形而上的纯理论的探讨则极为罕见。诸如强调戏剧与时代、与人生、与社会之外部联系,不仅功利主义的戏剧理论如此,便是审美主义的戏剧理论,也未能对戏剧本体做出更多更系统更深入的阐释,而是将研究视点停留在现实中具体的戏剧问题上,如宋春舫等人大力介绍西方现代戏剧,其目的只为了“取法其上”,而熊佛西在审美追求中所倡导的“趣味”,说到底也还是一个戏剧与观众的问题。
现实与历史的双重限制,使人们为戏剧的生存已耗费了绝大心力,因此,无暇将戏剧视作一道抽象的理论命题,对其存在本质、内在机理做出一番形而上的辨析。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的中国现代戏剧,缺乏自己的理论体系,直至今天,我们仍不免要借助西方的学说、理论,来评析在民族化进程中行进着的中国现当代戏剧。
可以扯远点。今天大家常说的话剧危机,我以为并非始自近十年,它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外来剧种,能够在中国这样一个文明古国落脚九十年,也不容易。我认为,话剧对中国人来说,至今还是一种非骨肉的关系,是附着,是游移,是涉足,其根甚浅。所以说,它的危机不自今日始。戏曲好像也有危机,但本质不同。人说中国戏曲会走向灭亡,这是一种浅薄的虚妄之论。戏曲诞生较之有些艺术部类也晚,但它已成为中华民族灵魂的审美表现形式之一,它已化为民族美学生命,它会有变化,但决不会消亡。对中国来说,话剧还不能这么判定。
一个剧种真正成为一个民族的美与生命,起码要有三个主要条件,一是演出艺术,二是观众需求,三是理论支撑。话剧在这方面,始终是不够成熟的。中国话剧如果没有中国自己的理论支撑,那么,它便必然缺乏理论的自信。请看,这些年来紧跟着西方屁股后面跑的结果又是什么呢?把观众丢了,把自己那点积累也丢了。话剧队伍成为电视的廉价劳动大军,话剧成为插空才“玩”的东西。长期以来,我们就不大重视戏剧理论建设,是吃了大亏的。
因此,认真总结中国戏剧的实践经验,建设出中国特色的戏剧理论体系,实属非常必要。但这显然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一方面,我们的理论武库似嫌储备不足,而另一方面,生存问题仍困扰着当今戏剧。
润森同志是一位长于思辨、敏于思索的学者,他虽然生活在远离戏剧中心的重庆,却能够在话剧危机、戏剧理论研究冷寂的情况下,不但在80年代初在曹禺研究领域有所突破,更在紧张的教学之余,转向戏剧理论研究;这是颇值得注意并应予鼓励的。他的这本新著《戏剧元素论》,是他最近一个时期理论探索的产物,也是一本思辨色彩浓郁的书。在这本书中,润森同志将戏剧视为一种由多种元素各自依据其相互间的关系而有机构成的整体。他借鉴了西方结构主义理论,试图用“综合的多层次的方式去观察戏剧”,以古今中外的戏剧存在形态为依据,在对具体的戏剧现象的解剖中,阐发自己的学术见识,从而整合出一套理论化的抽象的戏剧结构框架。
显然,胡润森是在努力打破戏剧研究中某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现象,为自己“俯视”戏剧,设立一个高屋建瓴的研究视点,通过理性的归纳,概括出戏剧的本质,为人们建立起一种新的普遍性的戏剧观念。这种努力值得肯定。这种努力具有成果。但纯理论的戏剧研究,在目前来讲尚处于探索阶段。《戏剧元素论》代表着润森的一种探索中的富有个性的学术见识。他对有些问题的看法,对他个人来讲,已然是探索后的结果,而对其他研究者来讲,则也许是再探索与再论证的开始。我总认为,对于中国现当代戏剧来讲,生存固然重要,但发展才会显示生机,而缺乏理论指导的戏剧是盲目的戏剧,也是无法健康发展的戏剧,盲人瞎马式的探索,对于戏剧来讲即使无害也不会有益,因此,从事学术研究的人有责任关注理论问题。现在,创构中国戏剧理论体系的时机,虽不能说已完全成熟,但中国现代戏剧不算短的发展史,西方戏剧理论的广泛被借鉴,移植过程中相斥性的渐趋消隐,自身经验的积累,学术研究的深入,无疑为戏剧理论建设提供了一种切实的可能性。
当然,戏剧研究较之其他艺术种类的研究,可能要困难一些,复杂一些。戏剧是一种综合艺术,内涵相当丰富,意蕴颇多奥妙,它既有文本的静态属性,又有舞台的动态特征,因此不同的戏剧见解,常能从不同的侧重点与着眼点出发,得出不同的研究结果和学术发现,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也是戏剧研究的颇饶趣味之处。我相信,一种学术识见只要是实事求是的,有理论依据的,那么它对戏剧的发展就会有所裨益。不同见解的相继而生,相互论争,也正促进着学术研究的活跃与深化。因为一个被人们广为接受的关于戏剧的观念,不可能是在广袤的荒漠中植下的孤树,而只能是对前此的研究成果之不断累积的过程的结果。我祝愿润森同志的这本书能为促进这不断累积的过程做出贡献。
1996年7月中旬
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